初冬的告别散文
一
院子里总有一些植物,可以绿到初冬。初雪降临,比往年都要早一些。其实我也无法分辨,雪或是雨,落在地上很快就消隐。潮湿的青痕,以及枯黄的草,发酵出一股清凉的香气。而我像是院子里一棵无言的树,手里紧紧攥着几片干巴巴的黄叶,叶片上面的黑色雀斑,宛如羞涩的少女脸庞。万籁俱寂,唯有尘埃滚动。
在枝桠间,时常有跳跃的喜鹊。而我无意中听到的,却都是老鸹的叫声。这声音凄厉,打破了长久的沉思。一抬头,什么鸟类都不见影踪。我喜欢踩树叶。尤其是干涩的树叶。秋天被泥土掩埋,叶子下面藏着余热的叹息。这样的叹息,从心底深处,穿越一层一层的黑暗,会在某个擦肩而过的瞬间,幽然落入我的耳朵。我惊疑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去探寻他们的脸。直到有一天,我也竟然发出同样的叹息。那声音不自觉就脱口而出。似乎有一些话,一定要说出来才能够纾解。转眼两年光景,却没有人可以为时间做一个断语。
我必须要接受身体上的一些变化,一些不确定因素的存在。入职体检的时候,我控制不住心跳加速。我直视锐利的针尖,刺入了皮肤,吸取血液。专注使所有细小的事物放大,比如痛觉,发出撕裂般的声响。我选择右臂抽血,我是抱有目的性的。殷红的液体缓缓流动,整条手臂竟都变得冰冷。她告诉我用棉签压紧伤口,不然来日会变成一片青紫。我明明知道,却不愿听话,随手把棉签扔到垃圾箱里。她告知我去下一间房,体检表上写有门牌号。走廊中的人多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是为了博得一个工作的机会,还有多少人,是为了查看自己的身体状况。整条走廊延伸下去,只有VIP室那里门可罗雀。我们大多只是普通人而已。
外科诊室的门边,有一块电子屏,上面显示有我的编号,以及“孙先生”三个字。门虚掩着,一条蓝色的帘子屏蔽着。体检中心竟然像是流水线,不是生产,而是筛查,我要确保每一个零件都符合标准。蓝色的帘子不断开阖,终于轮到我。穿白大褂的男人是个老者,他让我坐下,摸我的甲状腺,或者淋巴结,一路向下游移。他的手指粗糙,像是一块树皮。紧张感加剧,肌肉不自觉绷紧。他问我,是入职体检?我点头,心中暗想着,在接下来的步骤里,或许还要脱裤子,检查屁屁和外生殖器。我有些尴尬。但裤子是一定要脱的,我必须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身体在这一刻,失去了遮蔽的资格,需要暴露所有的隐私。他问我有何病史?我摇头,说没有,并表明自己也曾经是一名医生。他笑了,说那好,你应该清楚自己的状况,一切都正常,叫下一个人进来吧。我如获大赦般,抱着外套逃跑。我为他的敷衍表示庆幸。
我始终无法让身体安分下来,所有的过程都透露出慌张。我无法控制身体,让它呈现出该有的健康与完美。我从书包里取出一粒药,硝苯地平缓释片。舌下含服,可以让药片的成分,更快地作用于我的身体。药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工业制剂,都有相似的粗劣口味。因为家族遗传,我长期处于临界高血压的状态,检查中的,稍许紧张或者不安,都会致使测量值高于正常。体检前一天,我买了一台电子血压计。我魔怔一样反复测量,十分钟一次,却无法保证一个恒定的'数值。此时此刻,我剥开袖口,看到两条手臂已然被勒出淤青。都是相似的机器,嗡嗡作响,不断充气,对手臂产生强大的压迫力。护士让我用没抽过血的手臂测量血压。左臂,更靠近心脏,在理论上要比右臂的测量值低一些。我心中有一些小小的诡计。然而,我不知道是药物让我合格,还是左臂让我得逞。130/85mmHg,一切正常。护士又让我去下一间房。走出房门,我再一次来到垃圾箱处,把口中的药片吐出。我啐的这一口,是那么的无情。我再也不想吃这药片了,这一切都像是作弊。我开始怨恨自己的身体,我们生而为敌,互相承载而消磨彼此。我为欺骗和隐瞒感到了羞耻。
我用很长的时间去等待,终于成了最后一个受检者。在心电图室,我躺下来,解开上衣。我的动作很慢。封闭的房间里,有很明亮的灯,以及我和她。她告诉我会有一点点凉,然后在我的胸口涂抹酒精。酒精的气味,让我神魂颠倒。酒精让生命的质地变得明亮。想起几年前,我在内科实习,也曾负责做心电图检查,无论男女,都要裸露胸口,擦拭酒精。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人做心电图,就是一位心梗患者。他并不觉得疼痛,只是脸色苍白,额头冒着虚汗。紧张的气氛不断弥散,至今犹存。胸导联是几个吸球,由左至右,正确的顺序为,红、黄、绿、灰、黑、紫。我见到它们一一落在我的胸口,像一颗颗会咬人的石头。我的心狂跳不止,这或许是硝苯地平的副作用,也未可知。我想要转移注意力,试图去看她的脸。天气转冷,女孩在护士装外面套了一件花布衫。那件花布衫好看极了,衬托了她的脸庞,白皙而又恬静。我问她的年龄,她说刚满二十一岁。她抽出心电图纸,告诉我一切正常。现在的机器智能极了,不需要查看曲线,所有的结论都写在上面。她问我是什么职业?以前是医生,我这样回答。做医生多好!几乎所有人都会这样回复我。她对我说,后面已经没有人在等待了,还可以和我聊聊天,没有大碍。我有些局促不安,连忙系好扣子,跳下检查床,从衣架上取我的书包和外套。
午后一点钟,我在回程的地铁上,穿越半个北京城。每个人都背负这一份情绪,汇聚于此。地下有风,如若鬼魅,滑动飞翔。在这嘈杂的世界里,有些人会笑,有些人会愤怒,他们挪动着,用身体的棱角不断去碰撞,透露出厌恶的表情。然而更多的人,只是习惯了如此,面无表情,无悲无喜。我的心脏开始回复平稳。我看着手表的秒针,数自己的心跳。午后的阳光无法穿透地下,时间成了最后的阳光。我突然嘲笑自己的患得患失,然而很快,这笑就透露出难言的苦涩。真是糟糕,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为自己说出了声音而感到惊异。说到底,我并不是一个洒脱的人。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一次体检,暴露出我很多弊病。人这一辈子可以做无数的选择,但终归难以得到彻底的*。
二
我回郊区的乡镇卫生院收拾行李。棉被,蚕丝的。褥子,驼绒的。枕头,荞麦皮的。这三件物品看起来平庸,却有不容忽视的品质。它们陪伴我多年,从内蒙到广东,又到北京。它们注定要继续漂泊下去。如今床空了,办公桌也空了,等待一个新主人。但屋子里,似乎总有一些残留与我息息相关。我极力抹去的痕迹,微小到一张草稿纸,上面留有我的涂鸦。我无意识地画着桃花的图案,随手勾勒就是很多年。那是故乡的桃树,种在高中时代的院子里。花瓣,花萼,花蕊。每一年春天,都热烈地绽放。直到雨后残破,随风飘零。
我发觉,医院中每一个曾经和我一样,存在过又离开的人,都没有能够完全消隐。他们或多或少留下了一些物品,摆放在某个漆黑的角落。他们或许还影响过一些人,为人处世的,左右逢源的。他们的名字还是会被时而提起,然而他的现在,我们一无所知。人们朝夕相处,很容易相互沾染一些习性。同一个屋檐下的人们,即便相互抱有成见和怨言,也终归可以为了生存,学会相互敷衍,相互妥协。
而今,我已然成了局外人。生活必须要不断地割裂,才能够完成孵化。我忙于收拾屋子的样子,就像是一片树叶,从此与枝条相离。树木再无需供养我,我也无需反馈它。连迎面而来的,人们的目光都是割裂的,仿佛一瞬间,我们就从相熟变得陌生。我听到惊讶的语气,你怎么还在这里!?我感到羞赧。他们笑,我也笑。仿佛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存在一样。我相信有一些人,从此与我再无关联,他们会继续爱,继续恨,继续抱怨,继续勾心斗角,但这些已不再重要。还有一些相近的人,我们也将渐行渐远。他们揣测着我的去向,问我新的工作好不好,而我只不过是从一种漂泊去往另外一种漂泊罢了。
D不在医院,我有些失落。他是我的对桌,也是我的下铺。我们报考了同一家单位,但是如今我,率先要离开。他的桌子上有个魔方,每个人趁他不在的时候,总是喜欢把它打乱。他回来以后,已经不会再问是谁动了魔方,只是默默地把它理顺。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让每个面都成为一样的色彩。打乱很容易,然而回归,总是需要一个过程。有人说,每个单位都是一只盒子。大大小小的盒子,方方正正的盒子。盒子里,是我们彼此人生的交集。我再一次打乱魔方,像是一个交代。
我去药库里拿了一个废纸箱。头孢呋辛酯的药箱,正好可以装下我所有的茶叶罐子。这些茶叶,从新茶变作老茶。每个人的日子,都是有其规格和剂量,被时间的水冲泡与调和。与人争斗,与世缠斗,终不得果。时间实现了温吞的重复。但是,还有一些善良的人,依旧在苦苦挣扎,把现实当做泥沼。只是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开始。
D开着他那辆外地牌照的二手桑塔纳回来了。在医院附近的饭店,我们见了最后一面。D看起来很消沉,但是他对我的离开表示祝福。诚诚恳恳,没有虚伪。但是我想,我的离开更像是催化剂,打乱了这个空间的秩序。他说最近不知怎的,走了霉运,先是吃了两张超速罚单,之后是车子爆了胎,后来又在饭店,被一个醉酒者无缘无故地打伤。瓶子砸在脑袋上,当场碎裂,鲜血直流。选择私了,对方愿意给他三万块。他觉得可以接受,但朋友们开口要五万。男人说,你报警吧,我选择去坐牢。无缘无故的血,似乎是白白流了。这也是D上午没来单位的原因,他要去医院,还要去警局。生活像是一团乱麻。如果偏要问我为什么,我也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给他。
三
我要收拾另外一张办公桌,这张桌子满满的,从桌面到抽屉,都装满了物品,就像是主人从来没有离开过,甚至于,她的椅子上还挂着不少头发。她应该是个长发及腰的女子。女子姓白,人们都称呼她为小白。我问小白去了哪里,同屋的人才恍然说道,她离开已经两三年了,不知所踪,杳无音信。如今,我要腾出这张桌子给我自己。她有很多茶叶,各种各样的。其中,玫瑰花最香。她还有草药,被绑成一捆。除此之外,她是佛教徒。她有很多佛经,书或者光盘。她有一件法器,一把造型古朴的刀子。她有一袋泥土,里面的卡片写着,用来净化生命。她有一袋头发,一束一束用绳子扎好。她未拆开的信还在。她的零钱包里还有钱。她似乎离开得很仓促。有人说她,是个常年单身的女子。有人揣测她已经遁入空门。我发挥所有的想象力,但依旧无法还原她。我清理她的物品,打包装在柜子里,期待她有一天还会回来。我替她做了选择,把没用的物品丢弃。我不知道,她见到我的时候,会不会愤怒,或者只是云淡风轻地置之一笑。我代替了她的位置,进入记者部,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一切都是刚刚开始。
从今天开始,我要忍受繁重的交通,来往于北京各处。这一天清晨,我挤地铁到东四站,手机地图导航,到达指定地点。浅灰色的建筑群,严谨的保安,在雾霾的天儿里显得无比沉闷。保安仔细核对名单,反反复复,才让我通过。这样的机会似乎并不常有,我第一次出门实习,就有机会在记者席,参加一场国务院政策吹风会。这对我来说,无比的新鲜。我瞪大了眼睛——屋子并不大,像是高中时代的教室。屋子后面是一排摄像机,虚席以待。前面是蓝色的布景,上面写着“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几个白字。摄影师的闪光灯耀眼,快门噼啪响着。台上五个男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官员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样的场景,似乎只有在新闻联播中,我才见过。
最后是提问环节。我的隔壁座是个外国人,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他举手,被指定,起立,说蹩脚的中文。他问到贸易,说到经济,谈到国际市场。我想,他的提问是必不可少的。而我对此,毫无经验可言。我只是知道,在未来的几年,这将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也许是奔走在不同的会议之间,也许是不同的城市之间。我实现了另外一种游走,虽然这并不是一种*。他们问我,这份工作可以做多久?我说,未可知。但至少,这样的开始并不坏。隐隐还有一些期待。
新同事问我,要彻底留在北京了吗?
我说是吧。
他说,京城大,居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