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水井散文
在村口,我又一次看见了那口水井。
这是一口老水井,到底是何时挖的,村里的老人也不知道。此时,依然固执地坚守在脚下的一方热土上,实际上是村外湖岸边的一小片沙滩上;深情地注视着村庄不断膨胀,遥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不分昼夜、风霜雨雪,陪伴着脚下一阵阵忽大忽小的浪花。
水井的石井栏依旧,这大概也是我一眼见到就十分熟悉、倍感亲切的缘故吧。石井栏是由高约一米、底面直径约一米的圆柱体青石掏去了中间部分形成的圆筒体,显得朴实厚重。据说自从这口井打好,就默默地守候在这里;享受着温柔煦暖的春风,经历着盛夏时节骤然而来、倏忽而去的狂风暴雨,目送着深秋时翩翩南飞的大雁,蔑视着隆冬凛冽的寒风和纷纷而下的雪花;迎来了每一天清晨的第一缕霞光,送别了夕阳西下时湖面上最后一抹晚霞。
情不自禁地几步跨到石井栏边。井栏原来经过打磨变得光滑闪亮的外表上,已经蒙上了一层黄绿色的青苔。记忆里井栏上凝重的深蓝色,以及天衣无缝似地镶嵌在青石里,宛如白玉的乳白色天然装饰,在悄然而逝的岁月里,很害羞似地全都隐身在生机勃勃的青苔里。环顾四周,厚薄不匀的青苔里,隐约可见一些青石往日的靓影。井口上,原来深浅不一的凹槽,仿佛更加密集,也加深了很多。只是,原来干净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石井栏上,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尘垢;部分地方竟然也和井栏外表一样,生着看上去有些可爱的青苔。原来光净滑溜的一道道凹槽里,同样布满了使人皱眉的尘垢。
石井栏周围原来磊放着二三十块不规则的鹅卵石,每块至少三四百斤。鹅卵石之间填满了沙石,略略有些平整的上面,铺着十余块光光净净的青石,组成了一块面积约有十平方左右的井台。
看看脚下,记忆里平整的井台只剩下依稀的影子。方方正正的长条形青石块,只剩下三四块在凌乱的沙石上歪斜着,块块伤痕累累,可怜兮兮。曾经干净光亮的青石上遍是灰尘和泥垢,背阴潮湿的地方满是滑腻腻的苔藓,令人望而生厌。往日宛如忠诚卫士的巨石,只剩下四五块无力地卧倒在沙滩上。
阵阵清风拂来,携带着一股股凉气四处氤氲着。浑浊的湖水在清风地催促下,卷起一层层微微的波浪掠过岸边匆匆而去。轻轻一声叹息,怅然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一块巨石下,几株高矮不一的野蒿颤巍巍地挤在一起,可怜兮兮地展示着身上仅有的青绿,好像显示着生命的存在。再看看残破的井台上,几处较大的`石缝里,都探头探脑地闪出一两株野蒿,或者刚刚萌芽的草尖,孤独寂寞地在轻风里颤抖着。
忽然,《王风??黍离》里的几句诗,清晰地浮现在野蒿野草上:“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轻轻叹息一声,思绪轻盈地回到了从前。
井口旁以及村口的小路上,曾经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每一天凌晨时分,勤劳的村民就挑着空水桶,踏着轻盈的晨曦,挑水回家。下雨的日子里,村民们就披着蓑衣带着斗笠挑着空桶赶来,紧接着挑一担水匆匆归去。即使在寒冬腊月,来挑水的人依旧络绎不绝。看似平常的水井,养育着村庄里近四百口人。
那时,井台上的沙石间,不知怎么生长着三棵不太粗的柳树。偶尔有人问柳树是谁栽的,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柳树好像每年都一样,只看到春天时萌芽,柔软的枝条上生出鹅黄色的柳絮。秋天的时候,柳叶飘零;可就是看不到柳树长大。我们猜想,大概是高台子上缺少泥土提供养分的缘故吧。
大人们每天到这里挑水回家,我和小伙伴也天天经过这里。由于我们村比较大,村庄的出口处有几个,但从这里到学校最方便,也最近。从井台向东一两百米,就到了邻村的柿子园。我和伙伴们商量着每天在井台上集合,然后一同欢欢喜喜、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一路上走着说着,一拐弯就进了柿子园。若是在秋天柿子成熟前后,我们总是想方设法偷一两个跑走。春夏时节,我们大多一直往前进入邻村的柳树林。春天的时候,折一根柳枝,学着做柳笛。虽然常常吹奏的声音咿咿呀呀十分难听,我们也乐此不疲。夏天时,进入柳林,在满是须根的柳树根下的细沙窝里寻找鳖鱼偷偷下的蛋;隔三差五都能够找到三五七八颗,放在饭锅里蒸着吃。
傍晚放学来到井台分手时,商量着马上到这里来放鹅。当每家每户三五成群的大白鹅、灰黑色的大雁鹅欢天喜地聚集在一起时,火红的夕阳已经悄悄地接近了西边的湖面。我和伙伴不约而同地从巨石的旁边,极力做出艰难爬山的样子,爬上井台,坐在巨石上看着太阳火红的光影倒映在湖水里,宛如一根长长的圆柱横卧在东西两岸,好像架起了一座光辉灿烂的桥梁。看见威风凛凛的鹅儿或者在低着头吃草,或者抬着头趾高气昂地呼唤几声。我们坐在井台边的巨石上,比试着谁家的鹅数量多,谁家的鹅打架厉害,常常争执得面红耳赤。遇到大人来打水,我们就三五成群地围过去,仔细看着系着水桶的绳索滋溜溜地顺着光滑的凹槽沉入水面,我们的目光也随着在水面上飘忽着。紧接着,再看着绳索在凹槽里一节节地上升,直到满满一桶水露出井口,我们也好像在打水似的,轻轻喘息一声,似乎松了一口气。有时候,我们看到有些老人打水,看着老人吃力的样子,我们总想帮帮忙;可是,一听到我们说帮忙,老人们总是连忙摆摆手,甚至沉着脸作出生气的样子,坚决不答应。
直到太阳沉下西边的水面,暮色笼罩的时候,我们才在父母们急切的呼唤声里,恋恋不舍地拿起放在巨石上的竹竿,赶着自己的鹅儿晃晃悠悠地回家去。
井台东边的沙滩上有两条浅浅的水沟,亲亲热热地把几块水田和湖水联系在一起。从仲春时节一直到中秋前后,傍晚放鹅时,我们大多在水沟边逡巡着。常常可以捕捉到一些贪玩的小鱼小虾。仲春时节星期日的上午,我们在井台处集合后,往东,或者向西在鹅卵石间寻找野蒜,在湖水里洗净后带回家腌着吃。水井默默地守在村口,看着湖滩上的野草野蒿黄了又青,青了又黄。深情地注视着身边的小柳树上绽开了黄嫩的柳絮,看着柳絮飞了,修长的叶片越来越青;慢慢地又开始黄了。脚下的湖水涨起来了,又落了回去。看着我和伙伴们一天天、一年年地长高了,长大了。水井始终默默地守在原地,随时贡献着滋养生命的甘泉。
初中毕业后,我考进师范学校读书。上学报到那天清晨,绚丽的霞光刚刚铺满东方的天空,喜气洋洋的秋阳,还没有跳出远处的山岭,我和父亲就喜笑颜开地手里拎着、身上背着简单的行李出了家门,奶奶和母亲一脸的兴奋里带着浓浓的不舍,不断地招呼着这样,叮嘱着那样。很快,我们就到了村口。水井的井台上已经聚集着十几位在等着挑水的邻居。看到我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他们约好了似地一起转过身来,一边带着敬佩又羡慕的眼神看着我,一边七嘴八舌地赞叹着。
想着奶奶和母亲还没吃早饭,母亲吃过早饭还要在生产队上工做事,我停下步子,很自豪地说:“奶奶,妈妈,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看着奶奶和母亲伸出手在眼角擦了又擦,我心里一酸,泪水也抑制不住地溢出来。我装作挥手的样子擦擦眼角,高声说:“奶奶,妈妈,你们回去吧。”说完,我转过身,迎着正在升起的朝阳大踏步走去。走了好一会儿,我回过头来,看到奶奶和母亲的身影,还在水井旁边静静地站着。
读师范第一学期放寒假时,归心似箭的我乘车,转车,匆匆步行。远远地看到村口的水井时,凝重壮观的晚霞已经布满了西天,火红的夕阳匆匆忙忙地向着浩渺的湖面靠近。忽然,我愣住了。村口的水井边,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任凭着一阵阵寒冷的湖风吹拂着。
奶奶!一股暖流迅速涌上心头,溢入眼眶,我连忙跑过去。奶奶大概也看到了我,顶着寒风,颤巍巍地迎过来。看到我就说:“知道你这几天放假,今天到底等到了。”
读师范三年级那年寒假回家,到达水井旁边时,竟然没看到亲爱的奶奶。寒风里,我浑身一哆嗦。三步两步赶到家,听母亲说,奶奶已经永远离开了我,我顿时哭得昏天黑地。
参加工作后,特别是成立小家庭后,我回家的次数逐渐减少。偶尔回家,也是来去匆匆。经过村口的水井时,看到挑水的人好像逐年减少。有几次经过水井附近,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最近十几年来,不知怎的,梅雨季节里,巢湖里大多数年份都洪水泛滥。漫无边际的湖水,被肆虐的南风裹挟着,掀起了连天的浊浪,凶猛地冲刷着、席卷着岸边的一切。洪水之后,留下的就是一片废墟。井台周围的巨石以及铺在井栏边平整的条石,也无何奈何地随着洪水浊浪,不知流落何处。看着满眼的荒凉破败,一股莫名其妙的寂寞顿时涌上心头。
几年前,有次回家看望父母时,意外地发现厨房里出现了一口水井,十分惊奇地一问,原来,村里大多数家庭都打了水井,安装了太阳能以及小型水塔,家家户户饮用水十分方便。我恍然大悟,顿时明白了村口的水井荒凉无人的原因。
其实,水井和人类的关系一直非常密切,水井的出现,也是人类社会进步的结果。早在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期晚期,居住在长江下游的河姆渡人就会挖掘水井。在巢湖沿岸的濡须河畔,五千三百年前的凌家滩人,曾创造出辉煌一时的玉文化,根据发掘出来的遗迹,他们早就会挖掘水井,会用一些红陶土磊在井壁的上部,饮用干净卫生的井水。水井的出现是人类社会的进步,伴随着人类一路走来,默默无言地养育了一代代人。
村口已经冷清寂寞了很多年的水井,好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见证了村庄的变迁;更像一位经历了人世间风霜雨雪的智者,闲看着天边云卷云舒,静听着脚下水涨水落。小心翼翼地从井口看下去,水面依然隐隐约约。
环顾四周,思绪一直在飘飞。面前的荒凉和《王风?黍离》依稀相似,实质却根本不同。萌生在心灵深处的惆怅,随着凉风慢慢地弥漫开来,竟也没有多少悲伤的感觉。曾经的水井,却越来越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