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香故事的散文
一进入农历五月,我就能闻到麦子成熟的香气。这就像身体太过劳累时我就能闻到医院病房药水的味道。
对于村子来说,五月的收割是一件大事,这是酝酿一年的事情。绿油油的麦苗慢慢变成黄黑色,站在一望无垠的地里,交头接耳或者静默,都能制造出一种紧迫的气氛,让人很焦灼。村里总是有人去地头看麦子成熟的火候,噙着烟袋,眼光深远,很严肃。
村里其他的人在饭后,屹蹴在院子里磨镰刀,很庄严,仿佛等着一件大事的来临。一个人面临宏大而神秘的一生时,其实也就是面临几十次的收割而已啊。经历了一次寒暑收割,一个人的生命便向前走了一步。
收割时的仪式是在心里完成的,第一镰下去时,人们的手是颤抖的。地上潮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人就有一些眩晕了。这时,大地很静谧,他们稳住身体,握住跃跃欲试的镰刀开始收割,幅度很大很虔诚,像是优美的舞蹈。他们每第一次弯腰低头就能清晰地听见麦杆铮铮铮变黄变干的声音,能听见血液在血管奔突流动的声音,能听见细小的昆虫在麦杆间细小的飞动和细小的呐喊。他的身后便留下一个个麦捆,像是一个个放大的脚印。一垄地到头,男人们站起来,女人已经从家里拿来了红豆稀饭和辣子馒头,男人们坐在地上默默地大口吞咽。
架子车在地头,女人扶着车辕,男人用铁叉把麦捆一叉叉挑上去,用粗的麻绳拉紧,男人一使劲,架子车就咯吱响,一些干酥的麦子便滑落下来。绳索深陷进麦捆中,女人也麻酥酥地想往麦茬地里坐坐。女人忽然就想,其实这个村庄都是由许多绳索串在一起的,比如井绳、拴牛羊的绳子、骡子拉的'犁套、男人女人皮的布的腰带,没有这些绳索村子就散架了。
麦子被拉着走在路上,路凹凸崎岖,麦子就惊惊诧诧的,碾得白亮亮的土路被阳光一照很刺眼,男人与碰见的邻居疲惫地打着招呼,脚步很重很重,有很低沉的喘息声,像是从地深处传来,甚至有时是一声声的叹息。女人看不见男人的脸,她在车子后边撅着屁股掀着架子车。她深谙男人老是从脚先老的,农闲时男人在外打短工归来,隔着门一听脚步声就能听出自己男人一天的遭遇,是欢快还是无奈,是疲惫还是精力无限……
所有的麦子都被堆积在场里了,用铁叉挑开晾晒,在中午阳光最毒辣的时候是碾打麦子最好的时机。牛或者骡子被套进辕里拉着石碌螬,踢踢踏踏转着圈子,麦子就刷刷地落下来。儿子这时手里拿着一个笊篱,接在牛的屁股下防止牛粪忽然落下。这个时候最怕老天变脸,刚还是毒辣辣的太阳,顷刻间就乌云密布,冰雹雨点劈头劈脸砸下来,这时就像给一个热锅里泼了一瓢水,全村庄都沸腾了,铁叉和木锨的碰撞,男女老少紧张的跑动,乌烟瘴气,麦捆又被堆积起来,从雨中抢夺回的干净麦子被装进袋子扛回窑洞。村里的少年经常会被父亲追打着跑过村落,他们在疲惫之极中嫌儿子们干活没有眼色,活计做得不到位,手脚不麻利。作为父亲的太累了,他们在树荫下喘息,在睡梦中喘息,在阵雨突然降临浇透了麦子叹息。
如果碰到好天气,碾麦子就显得稍微从容些。等麦杆被碾成薄薄的很瓤火的一层皮,把这些皮用铁叉剔掉,剩下麦粒和麦皮堆积起来,这时要等好风来扬场。而好风一般在后半夜才来,这时每家的男人就稍微休闲一点,慢慢地吃了面,喝了一壶茶,在场上抽着烟等好风。风一起,男人们就挥起木锨趁着好风扬场,麦粒唰唰地落成一道弧线,麦壳则被好风吹远。往往等到天亮家人出来,才发现男人已扬完了场,疲惫地倒卧在哪弧形的麦子旁边睡着了。
整个紧张的节奏要持续近一个月。晾晒完麦子,村里人才逐渐松口气,邻居开始互相打问着收成,谈论着天气。人们这时发现五月的日头狗日得太毒了,晒得全村人都黑了,都瘦了一圈。这时他们也会发现自己在脱皮,胳膊上脖子上白花花一撕一片。
后面几个月时间里,他们会让这些地闲着晒着,叫歇地,为秋季的再一次耕种积蓄地力。
他们中稍微年长的,会在饭后,慢悠悠走上土墚子,极目远望。
人们不知道,这是他们给自己物色着坟地。因为他们明显感觉到自己命中的收获又少了一季,自己的生命又向前走了一步。但是他们对死亡很淡然,反正坟地就在村子附近的麦地里,甚至就在自家的地里,自己可以经常在坟地和房屋中间走动,查看儿子的活计,或者就直接蹲在地头看儿子媳妇们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