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离情散文
现在极少有书能入眼。书架上来回总是那些传世名著,看了一遍又一遍,重沉沉的压在心头,衬得那些炒作热闹的时尚书文都象羽毛一样的没有了重量,不耐烦去读它们——没有时间。枕边这本《我们仨》是我从打折书店里淘回来的,花了不到二十块钱。寂寞学者的文字也是寂寞,少有人欣赏。笔调平平,质朴无华,象一块白白的棉布,晒在阳光下,发着棉花的气味。如果细细读来,就会觉得在这样朴素而深沉的感情面前,任何奢侈与华美的文词都是一种浪费。
杨先生起笔是一家人在玩闹,七十多的老人和小六十的女儿在玩儿。钱先生恶人先告状,大喊“娘,娘,阿圆欺我!”阿圆也乱着喊“MUMMY娘!爸爸做坏事!当场拿获!”原来钱钟书把所有的东西,大辞典,小板凳,皮鞋,笔筒,笤帚把,大书包,摆列成阵,垒在女儿的床头枕上,摆成一只长尾狗的模样,并且把长把“鞋拔”拖在后面权当狗尾。被女儿拿获的爸爸,把自己缩得不能再小,蹲在夹道里,紧闭着眼睛说“我不在这里!”——笑得站不直了,肚子里的笑浪还在一翻一滚。女儿也笑,一边问,“有这种ALIBI吗?(注:ALIBI,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一家三口笑成一团。想来这样的欢乐常常发生,一家三口时常这样大笑。安静的时候对坐看书,到老来仍旧痴气盎然的钱钟书时常会玩上一通,不是老来疯,只是天性使然。纯良的人格外容易活在复杂的世情之外,不经意地制造好多快乐送给这个严肃杂乱的世界。
只是快乐总是太短,愁怨总是嫌长。
这个阿圆,承继了父母的优点,学东西有一股子痴气,所以学有所成,重任在肩,累年不得休养,结果到最后一旦躺在病床上,就不得起来,先父母一步,回了“自己的家”。害得孤弱的杨先生,一头照顾病重的钱先生,一头变了梦屡次探望病中的女儿。心上给捅了一下又一下,绽出一个又一个血泡,流出一注又一注滚烫的眼泪。最初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当娘的心痛得胸口都要裂开了,还得忍着满腔满腹的痛送别依在病床上两三年,让杨柳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若干次的丈夫。大限到来,先生对厮守一生的妻子说,“绛,好好里(好好过)”读到这里,我的泪下来了。
虽然我明白,生和死是同时发生的,生的过程也就是死的过程,一生就是一个漫长的死,同样,死也并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个缓慢的生的过程;可是,面对死,我还是泪奔。
犹记得个七八岁时,有个玩的好的伙伴,小名叫玉玉。她妈跟我妈是从一个地方嫁过来的,我妈让我管她妈叫姨。姨好,待人实诚。只是样子长得丑了些。姨父长得也是丑丑的,大手大脚,五短身材,脸上毛孔粗大发黑。但这俩人养的女儿却很美丽。我对玉玉的印象就是白白的,细眉细眼,眼睛很亮,脸蛋粉红。在那个小孩子多如牛毛的时代,她爹和她娘只结出这么一个果子,自然宝贝至极。姨父疼女儿是出了名的。他是木匠,在那个时候蛮吃香,家境过得也不错,玉玉天天打扮得花朵朵一样的背着书包上学去。如果不出意外,长大了会给她招个上门女婿。玉玉是她爹妈惟一的希望。到老来,老俩口全指着这个心尖肉命根子奉养。结果玉玉得上白血病,在那个遥远的发黄的岁月里那是个绝症,死的时候,才十岁。自她有了病,玉玉一声我想吃鸡,她爸二话不说,到院里逮住一只小公鸡,一手薅着,一手把脖子一拧——到吃饭的时候,玉玉就有了香香嫩嫩的鸡肉吃,我放学时路过她家房背后,她从后门窜出来,硬塞给我两条鸡大腿。我不吃,她拉着脸说,你要不吃,我就再不跟你好了。隔天再经过她家屋后,却听不到她脆脆的声音了,隔着门板,我听见玉玉她娘的哭声。听见玉玉她爹的哭声。还听着娘的叹惜声。我知道,玉玉死了。我不敢哭,也不敢去看她,我背着书包疯了一样跑回家,晚上我发高烧,高烧中,我不停的叫着玉玉,玉玉。这一病就是四天,病好后,玉玉早已下葬。她下葬的那天,我姨当场落了病根,口吐白沫,抽得厉害,神志不清,一个劲地叫着玉玉的名字。这病一直跟了姨几十年,到老得走不动了,真正神志不清了,才不再把这个早化了灰烟的女儿放在心上叨念。
此后的岁月一如流水,溶溶脉脉,不着痕迹地流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让我不再把这个已经故去多年的同伴人放在记忆里重温。直到有一天,我回故乡,娘说,知道吗?你雪姨两口都没了。怎么没了?我惊问。娘说,中碳毒了。人死了也没人知道,他们老俩口独住一处破旧的院子。直到娘去雪姨家串门,怎么喊都没有人应声,队长带人撬开院门,才发现这两个渐入老境的人走了。
此后,雪姨这一门,彻底绝了户。光阴任凭一个人孤独地生,孤独地死,只淡漠地转着一个又一个圈儿。曹操横着大槊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雪姨一家三口,化了白烟,化了尘土,不复有人记起。
“铃……”电话铃响起。抓起听筒,娘在那边哽咽着说:“你姨得了食道癌!”这个姨是我妈的亲姐姐,只不过,从小被别人家抱养了去。
一句话吓得我魂飞天外。春节时,还听娘不停的在耳边说,你姨现在可厉害了,给工地上的十几号人做饭,每天都挣50块钱。可谁曾想,一旦病下来,就动不了了。去城里的大医院一检查,医生说,准备钱,住院吧。一边听,我叹口气。这什么生活,不生病六十二岁的老人要一直做下去,有了病才能被动地休息。可,休息下来,也就到了生命的尽头了。
姨苦命,幼时被送给了人。十二岁上养父母去逝了,十三四岁开始顶立家业。起早贪黑,出工上地。姨手脚麻利,且极有人缘,不曾和人骂过架,也不曾挑拨过是非。十八岁上,村里的一个退伍军人看上了姨,姨也喜欢那军人。结了婚,成了家,有了子女,按说,她可以享享清福了,可是,偏偏两个儿子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主,姨硬气,不问儿女要任何东西,六十二岁的人了,忙时种四亩地,闲时打零工,姨说她攒得这些钱,足够她们老俩口置办老衣和棺木的了。我心疼姨,时不时买点衣服寄给她,春节时,我托娘给姨带给了一只银手镯,姨的那两个媳妇看了眼红,想要,又不好意思开口,就支使自家男人探口风。姨没等两个儿子开口,就将话堵了回去,别打这手镯的主意,就算我死了,这手镯也不会留给她们任何一个人。这下可将两个媳妇得罪了,人前人后,开口就骂姨是的`。
姨知道媳妇骂她,可是,她并不难过。她骑上车照样和姨父天天去城里找活干。我打电话要她将生活开好,别亏了自己。姨说,放心,我每天都和你姨父吃肉,喝奶。吃水果。
可是,才半年时间,姨就得了重病。诗人有诗,歌者有歌。屈原遭黜可以江畔吟诗,韩氏被贬可以诵出“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姑娘小伙子失恋了还可以唱:“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我的姨没有这样的灵慧和机智,对生活也没有这样的感悟和表达能力。平凹先生借一本小说里的一个人物说出一个观点,说人都是由动物变来。那样的话,我的姨的前生,一准是臧克家笔下那头勒了嚼铁,受着皮鞭,死命拉车挣生活的老马:“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的垂下!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眼里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
姨,我的姨,想着你,我的心真是疼得慌。我在心里不停地质问上帝:老天爷,你看那么多人干着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却穿绸着缎,西装革履。你看那么多人无所事事,可是却山珍海味,水陆奇珍,一小盅鳗苗八千块钱照喝不误,你看我的老姨只是一点肉,一瓶奶,就已经很知足。你看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我没见过他们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可是活得有滋有味,有来有去,你看我的老姨辛苦一世,却落了个这样的结局。
姨病了,两个儿子,两个媳妇没有一个人来看她,伺候她的是我的老姨父。照顾她一日三餐是我的老娘。我除了捎去整整一箱营养品,天天打电话给她,便不能为她做任何一件事。姨病了,想着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农民前赴后继地受苦受难和被忽略,我感觉无能为力。
深夜里,再翻一次杨先生的《我们仨》,再读到钱先生对厮守一生的妻子说,“绛,好好里”读到这里,我的泪下来了。
回首走过的三十六年,一路上都是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