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海岸上散文
中国有一千几百万华侨散布在世界各地,这一千几百万人和国内人民的思想感情的脉搏是一同跳动着的。在这方面,我常常想起无数动人的事件,使自己像喝过醇酒似地进入一种感情微醺的境界。虽然我离开海外回到国内来已经很久很久了。
波兰古典作家显克微支有一个短篇小说叫做《灯塔看守人》。里面讲的是十九世纪流浪异国的一个波兰老人的故事。这老人因为反抗压迫,在国外流浪了大半生,到他衰老的暮年,异常困倦地渴望获得一个安定的位置度过他的余生。在意外的机会中他找到了一个看守灯塔的职业。这工作是异常寂寞孤独的,整天和潮汐海鸥为伍,在偏僻的岩礁上,连人影也不见一个。唯一的工作就是每天按时燃着灯火,使来往的船只不致失事。这工作很轻便,但绝对不容许疏忽。只要有一次的错失,他就得失掉位置,重新去作无所归依的流浪者了。老人是很喜欢这工作的,他按时点燃灯塔,从不误事。但有一次他收到了一个邮包,有人寄给他一本波兰诗人的诗集。他翻读着书籍,和祖国的千丝万缕的感情使他沉浸于一种如醉如痴的境界,他回忆、沉思、激动、神往,像喝醉了酒似地一连躺了好几个钟头,忘记燃点灯火。于是,他被撤职了。
许许多多华侨眷念祖国的故事,那情景,是和这个小说中的波兰老人有很多相似之处的。
宋庆龄副主席访问印度尼西亚,回来叙述过她在峇厘岛上见到的一桩事情:“我们国内已不易看到的.铜钱,在峇厘岛上家家都能找到,这种铜钱被停止流通还是不久的事情。现在人们把铜钱结成一串一串的吊起来,当做宗教仪式上不可缺少的神器。在一家银器店里我们发现一串串的铜钱中有开元年号的,有万历年号的,也有清朝各种年号的……”这种表面上看起来很细小的事象,里面蕴藏着的人们眷念祖国的感情却是多么的强烈啊。
和这种事象相仿佛,我记起了华侨许多保持祖国古老的风俗习惯的事情。这种情形意味的决不是普通意义的“保守”。他们正是以这来寄托他们永不忘本的家国之思的。正像波兰的作曲家肖邦,到西欧去流浪时,永远带着一撮祖国的泥土那样,具有深远的寓意。
《红楼梦》七十二回,从王熙凤向贾琏发脾气的谈话中讲到一个词儿:“衔口垫背”。那是一种古老的迷信的风俗,在死人嘴里放一颗珍珠或一些米叫做“衔口”;入殓时在装殓的褥下放一些钱叫做“垫背”。这风俗在国内,即使在*也已经不容易见到了。但在南洋华侨当中还相当地流行,我的母亲入殓时就采用了这种仪式。在福建,清初时候,许多反清复明的志士和他们所影响的人们,入殓时习惯在脸部盖上一块白布。那意义是:“反清复明事业未成,羞见先人于地下”这习俗,也同样随着一部分福建侨民带到海外去。
对古代祖国英雄豪杰的怀念,是无数华侨共有的感情。在热带的雨夜,家人父子围在一起谈郭子仪、岳飞、戚继光……是许多华侨家庭常有的事。在南洋一带,人们又十分推崇曾经踏上那边土地的三保太监郑和。亲戚朋友们在灯下聚谈的时候,话题常常很自然地拉到这个太监身上去。这位在五百多年前曾经出使七次、航程十六万海里的三保太监,在许多华侨口中仿佛变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异人。南洋有些成人遇到困难,有时还会喃喃祈祷道:“三保公保佑,三保公保佑!”南洋侨胞对郑和的尊崇,是渲染上许多神话色彩的。他们所以这样做,严肃追究起来,实际上蕴藏着一些颇为辛酸的理由。从前,当华侨没有一个强盛的祖国,还处在“海外孤儿”的境地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怀念和神化当年扬眉吐气的先人,不得不通过“三保太监”来寄托他们备受损害的民族自尊心。
对于光荣先人的追念,对于风俗习惯的保持,在这些现象里面,闪耀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感情。从美洲到欧洲,从非洲到南洋,众多的华侨坚持着吃中国饭,穿土布衣服,着广东木屐,吃从遥远的家乡运来、或者自制的腐乳、咸鱼、梅菜、凉茶;继续过我们的清明、端午、中秋、冬至,祖孙累代数百年如一日地坚持着。为什么有些风俗在国内已经逐渐改变或者丧失了,在海外却那么牢固地保存着,从这里是可以找到很好的答案的。
这些年来,海外华侨每当遇到放映国产电影或者祖国的各种代表团抵达的时候,他们有人会跋涉一百几十里路来看一场电影,或者会一会亲人。有的人回到国门,踏上祖国土地时就纵情高歌,有一个华侨甚至特地缝了一件缀上了五角星的衣服,在抵达边境时披到身上。有一些累世居留海外的华侨土生,因为当地华侨人数稀少,说中国话的机会不多,因而操中国语言已经不很灵便,然而这些年来他们也纷纷回来了。他们一家家已经离开祖国一两百年,他们已经不大会讲祖国语言,然而祖国有一种巨大的吸力把他们从海外吸引回来。一个历史文化悠久的国家,在她的子子孙孙的身上留下了多么深远的影响!祖国的强大,使她的海外儿女的强烈感情得到了一个很自然的喷火口了。那类使人感动的事象的出现决不是偶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