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北国广阔
露华的眼泪就像窗外的雪花。
九点钟了,她从一个懒散的星期日的晨光中醒来。淡蓝色的窗帘与过去不同,带有生动而温暖的亮点。露华在她面前感到迷雾笼罩,她立刻有一种感觉,促使她立即翻身下床,跑到窗前几步,然后拉开窗帘-下雪了,果然。校园是白色的。那些独立且不守规矩的年轻杨树,昨天树枝上漂浮着几片散落的枯叶,它们静静地在深蓝色的天空中gro吟,但它们被雪花拔了一夜而毁了。阮秋声。它们的每个分支和分支都覆盖着充足的雪花,就像羊毛球一样。从远处望去,像一群美丽而纯洁的小天使,唱着圣诞节的歌声,飞向世界。
天地如此和谐。芦苇花被动荡而宁静的雪地所感动。她感到沉重的心脏被清新的雪花轻轻地支撑着,以清新明亮的状态游泳。然后,她的泪水闪闪发亮,她笑了起来。
雪越来越大。她穿上了一件鹅黄色的套头衫,擦去了脸上的泪水,靠在写字台上带有棕色框架的圆形镜子上,并点燃了鼻子:你是个傻瓜还是一个可怜的小林黛玉。最后,她在浅酒漩涡中露出了两个微弱的微笑,感到很满足。于是我打开抽屉,拿出日记,然后咯咯笑了:
娘总是一样的。她的脸是黄昏的黄昏。她的额头上有两个深褐色的伤疤,仿佛一年四季都在滑着雪橇。休多次爬上她的身体,用粉红色的光滑舌头舔擦疤痕上的灰尘。 Huh的眼睛被泪水浸湿了,但她母亲的眼睛总是雾蒙蒙的,雾蒙蒙的眼睛从不光荣。但是,天上的星星总是动眼。
她七岁。妈妈告诉她。有一次,当我父亲在大雪中时,他背负了重担并下山。她和她的母亲每天都收集柴火。那时,她第一次感觉到人的声音比鸟更好,当她听母亲唱歌时,她会哭笑。
一朵花在悬崖上绽放,
一条路通向四面八方。
花落入深谷,
无处可去。
她脸上的黄昏越来越浓。眼睛无处不在,树木安静,风很安静,雪很安静。她在抽泣,母亲叹了口气,将她拉回家。直到今天她听不到那首歌。
爸爸捡了很多东西。花布和红色的发绳,这是给她的。还有一个小烟花。她知道新年快到了。母亲告诉她她七岁。她不知道7岁那年的年龄,问妈妈,她回答:“我长大了。”我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她无法想象。辫子很长,母亲把它像黑色的小蝴蝶一样戴在头上。爸爸的脸上满是小孔,像是凹陷,她想象着用小米粒填满它们。这样,爸爸的脸就不会那么丑。露华习惯于安静而回避。从她记得的时候起,她的父母一直在说话时很笨拙。母亲乖乖地流下了眼泪,然后眼泪消失了。她不想看到妈妈生她的父亲。因此,只要他们在一起,她总是会焦虑不安。
“嗯,山上有麻烦。”爸爸说陆华刚要离开,听到此消息后,她忍不住停下来听。
“怎么了?”妈妈轻声问。
“赶上人们和游行,真是太棒了。街道上到处都是年轻人,无论男女,他们都会反叛。”
“哦,世界即将改变。”母亲叹了口气。
空气停滞不前,卢华的心脏停滞不前。她想如何知道山外的事物。母亲说,无论她多大年龄,她都会把她送出山上。母亲还说,山外的人们非常野蛮和坏,怕她会生气。她走出了山,那是爸爸告诉她的。当她两岁时,她病倒了,烧伤了皮肤,以致于父亲把她从山上救了出来,并得到了治愈。可惜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山外是什么感觉?
爸爸和娘在看到她的窃听声时停止了交谈。
爸爸问:“露华,你在听什么?”
“听风。当风吹得那么厉害时,你的鼻子会冻结吗?”她的眼泪不断滚动,她试图and住。
“ Hu?”爸爸的麻木的脸皱了起来,像麸皮饺子。
“那只狗。”母亲急忙回答:“陆华已经把它叫做'呵呵'。”
“恩,那是什么?”爸爸的两条眉毛扭曲在一起,像一条绿蛇一样弯曲。陆华吓得发抖,谨慎地说:
“嗯,这意味着能够工作。”
“哼,去鬼。”爸爸生气地微笑着,不再问。
呵呵!露华冲到户外,风雪立刻迷住了眼睛,揉着哭了起来。
校园很干净,我不知道何时放一些红点。五个女孩正在堆雪人。雪人堆得又高又胖,诚实而明亮。其中一个女孩对雪人的鼻子不满意,并用细长的手进行整形手术。结果是另一个女孩的思想错了,于是他们一起大笑又扭打在一起。其他三个女孩不愿寂寞,一个接一个地参加战争。眨眼间,雪人倒塌了。他们笑着跌落在雪地上,开了五朵梅花。天空仍然静静地洒着雪花,屏住呼吸,亲吻了他们的睫毛,鼻子,嘴巴和急剧起伏的乳房。露华看到桌子上的电子桌正在显示11:32。她穿上杏黄色的羽绒服,白色的长袜帽,白色的围巾和白色的棉手套,锁上了门,然后匆匆穿过黑暗的走廊走到校园。
我感觉很好,精神焕发。广阔而灵性的宇宙上悬挂着雪花般大屏风,面纱随便飘动。雪花轻柔地摩擦着时,柔和的声音填满了屏幕的每个缝隙,让人联想到可以在传说中唱歌跳舞的仙女。陆华缓缓地抬起她的脚步,仿佛她舍不得踩踏这种富足和苍白。五个堆雪女孩看着她,站起来互相回应,在他们继续堆雪人的时候互相大喊大叫。陆华向他们微笑,并继续走出校园。穿过居民区,草地和山峦。
似乎又是二十年前,正是这种天气,这种时刻。她坐在一个矮小的蹲着的房间里,怀抱着很多无法忍受的孤独和对孤独的渴望。
一根绳子,扭曲的黄麻,但结实。我听说这根绳子是母亲的,现在用来绑木头。露华用绳子缠住她的胸部,坐在火龙面前打结。爸爸上山驱除孢子,我母亲蹲在炉子前用小灰褐色晒黑了熊皮。前天,爸爸杀死了一只大黑熊。母亲说,这可以是很多钱。她不知道钱是什么。
她打结,比较长度和长度,不满意,然后解开并再次敲打。最终,经过几次迭代,她在绳子上打了两个结。绳索分为三个部分。
“今天是早晨。”她示意上段,对自己说。
“下午到。”她又想知道这两个结之间的那条绳子。
“这么长的时间是晚上。”讲话后,她叹了口气,托起下巴思考。
“里德·弗劳德,如果你在绳子上打结怎么办?”
“我共享阳光。”她看着母亲,低声说。母亲将熊皮摊在地上的火龙上,叹了口气。
ang每天晚上都很热。爸爸点燃了熊油灯,喝了酒,使她急着睡在ang上。她乖乖地脱下衣服,一边拉一边躺下。爸爸喝完酒后,脸上的肌肉就会放松,小麻点似乎要小得多。当我和妈妈说话时,我的语气更加柔和,就像春风拂过残雪融化的土地一样柔和。母亲走近她,轻轻地拍了拍她。她起眼睛,但从未入睡。她感到熊油灯的昏暗的火焰在颤抖。爸爸身上的酒精味像一根银针,使她感到不舒服。过了一会儿,爸爸喝完酒后,清洗他的鼻子和咽喉“um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有在夜间窗户棉布窗帘,房间里太黑,以什么也看不到。鲁花很害怕。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只黑色的苍蝇,又小又丑,但是没人在意她。爸爸把我妈妈拉了过来,听到爸爸的尖叫声,妈妈慢慢回应,她感到此时的父母已经融为一体了,希望他们即使她内心仍然感到恐惧,也会一直这样。
啪作响fire啪作响,放鞭炮响了。搬运工中煮熟的肉的香气被浓烈的火药味所取代。房间里有一盏熊油灯,剧烈地燃烧了两声火焰。她穿上新衣服,系上一条红色的发绳,看着父母在松木桌上为新年做饭。
她走出了房子。寒风就像一头小驴,声音比另一只驴快,无边的森林海呼应着这种刺耳的叫声。没有月亮在天空,黑暗的天空上只有几个微弱的小星星在旋转。呵呵,静静地倚在她的身边,像她一样仰望天空。
她看不到出山路。爸爸每次下山,他都不知道。每次我回来时,它再次变得安静。她已经爬到她家后面的一座高山上,希望找到一条路。但是,山侧仍然是山,而山侧仍然是山。即使她只有七岁,她也绝望而孤独。她跪在山顶上,哭得像雪一样白。她习惯了眼泪,她默默地擦干了眼泪。最后,爸爸把她带回来。爸爸没有接她,但她的脸很恐怖。她从不敢出山路。
“露华,你在看什么?我在屋子里吃除夕晚饭。”母亲过来给她打电话。她感到母亲的手在她冰冷的脸上灼伤,她的心脏在抽搐。
“妈妈,你为什么要在冬天庆祝新年?”
“冬天是*和干净的。”
“冬天很冷!”她反驳母亲,蹲下身子,紧紧抓住霍的脖子,嘶嘶地咬牙切齿。
“母亲过年回家了,不冷。”
“我母亲的家在哪里?”
“母亲没有家。卢桦,快进来,向你的父亲鞠躬致贺新年的问候。”
她被母亲拉进了房子。爸爸已经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整个身体都被打乱了。母亲分了几块meat肉,让它走到角落将其消除。陆华向父亲和母亲低下头,并致以新年祝福。但是她没有吃除夕晚餐。她说自己有牙痛和胃痛。爸爸显然对此感到不安,盯着他的母亲,好像她的母亲鼓励卢华假装生病。最后,他抚摸着露华的额头,摇了摇头,假笑了一下,然后突然从腰间拉下皮带,将脸朝母亲。母亲没有躲闪或哭泣,父亲的两盏灯都熄灭了,房子立即变成了一个枯萎的深井。露华不敢哭,不敢哭,张开嘴,摸倒在地,摸到门,就出去了。星光渗入房间,爸爸停了下来。
呣唔表现出它的韧性,勇气和锋利度。这是一条又高又强的狗。它的头发主要是橙色和黄色,但嘴,额头和脖子是白色的。它的耳朵又肥又宽,不直立,而是靠在头的侧面。这样,其深蓝色的眼睛更加突出。爸爸打猎时,他总是随身携带。几次,他从死亡中夺回了父亲。但是爸爸不太喜欢。一旦他喝醉了并且打呼。时撒尿在头上。 Huh疯狂地冲向父亲,咆哮着,露出一排锋利而洁白的牙齿。她希望他的c部能咬一口。爸爸急忙提起裤子,大部分酒都被唤醒了。当时,卢华感到非常高兴。她将赫赫带到了山泉的边缘,将其头部浸入清澈的水中,并洗净了。然后,我用野花制作了一个花环,将其戴在脖子上,让它自己运行。呵呵跑得如此之快,她躺在脊椎上,双手抓住耳朵,亲切地笑着称呼为“呵呵”。心情不好时,爸爸碰到他,他狠狠地喝了一下,骂了露华:
“骑着一只狗烂c,看着你的c!它不烂,小狗的东西!”
呣唔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我一离开屋子,就带着芦苇花碰到了茂密的森林。夜晚非常黑,风拂过树枝呼啸而过。陆华甚至都没有想过她的继父离开母亲后会如何对待她。她会杀了她吗?她只是想逃跑,不知道她会逃到哪里。无论如何,她不想再见到父亲和母亲,她不想整天听到父亲的责骂,她也不想整天闻到从父亲的麻子脸上溢出的酒精。她必须逃脱,她相信呃会将她带到一个美丽的地方。
露华在哭,她已经昏迷了。手,脚和脸似乎不再属于他。她没有穿棉签和兔子皮围巾,只穿了一双毡袜。她听到可怜的“吹口哨”的喘息声,她想下来走一会儿,所以他可以休息一下。但是她根本无法动弹。
她抬头仰望天空,发现所有的星星都在一起跟随它们。她容易哭了。
雪充满了波西米亚风的味道。陆华的身体被雪花覆盖。她呼气,伸出舌头,让雪花在声表面上一点一点消失,然后将清水弄湿了嗓子。
呣唔突然停了下来。它快要死了,喘不过气来,气喘吁吁,喘不过气来。露华知道这将要筋疲力尽,她倾斜身体,想摔下来。但是她的腿钝了。他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天空依然阴沉,冷风无情地吹来,不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她第一次感到夜晚如此漫长而恐怖。突然她想念她的父母。之后,什么也没想,她的思想一片空白。他把她抬到雪廊里,冲向四五米外的地方。
依稀,她看到了黑色的东西在流淌。黑色的东西先在雪地上蠕动,然后慢慢地直立并向你逼近,就像一棵大树被雷声击打。她大喊“呵呵”,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觉得头,手和脚都丢了,整个身体都空了,面前一片混乱的雾。雾太浓了,像烟,使她睁不开眼睛。后来,她醒了。我看到的第一件事是父亲的脸上有一个更深的凹坑,好像那张脸刚刚被昆虫击中一样。她看着母亲,头发是灰色的,脸是灰色的,嘴唇是灰色的,眼睛是灰色的,甚至是声音是灰色的:“到了,底部,静止着,或者来到这里。”眼泪落下了,它们也是灰色的。她仍然感到完全空虚,好像她所有的内脏都被挖走了,什么也没剩下,她无法动弹。
天空阴云密布,朦胧的阳光藏在灰色的烟雾中。
她终于活着。她胆怯而虚弱地问妈妈:“我的头发是灰色的吗?”
“不,卢桦,你的头发像熊皮一样黑亮。”
“嗯,它被黑东西,黑熊压死了。”她断断续续地回想起过去,抽搐着嘴,颤抖着说话。她想哭,但眼泪却无法流出来。
“嗯,我还没死,我还活着。”我母亲转过头,大声喊道:“呵呵-”
听到电话声,它迅速跳进了房间,将前爪灵巧地放在露华的肩膀上,低头看着露华,伸出舌头,全情地舔了舔她的额头和脸。她感到眼睛的角温暖而湿润,她的空荡荡的身体丛丛丛(Cong Cong Cong)上流淌着清澈的溪流。毕竟,她哭了,哭得像晴天和小雨,清新舒适。
“她可以起床吗?”
“你必须再次躺下。”爸爸跟谁说话?陆华跟随威望,看到一个像他们一样鼻子,嘴,眼睛和耳朵的男人,像神话一样站在她的面前。她很震惊。除了她的父母,在她的意识中,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她想起了母亲讲给她的许多故事,她更加困惑。也许这是一个可以吃人的人,你不认为他张开嘴吗?他的牙齿怎么像白桦树皮一样洁白?为什么我父母的牙齿看起来像黄牙?她闭上眼睛,感到太阳穴疼痛。 ang上有潮湿的乡村气息。由于the太热了,妈妈给mother洒了水。她闻到呼吸的味道,然后又慢慢入睡。
雪仍在飞舞着地下霸气。淡黑的门被雪花完全漂白了。露华腿酸痛,仰卧。天空看起来非常非常远,而且看起来非常近。她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这个世界上的雪花,融化了,即将慢慢升起。
她很快会好起来的。我可以撕开and子吃掉它,然后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玩耍。新来的人很好地对待她,为她堆满纸飞机和船只,但他经常使自己的脸闷闷不乐。他的脸像雪野一样光滑白皙,眼睛也不大,但非常柔软,就像不善待她的眼睛一样。婷娘说,那天她很幸运,否则她将被冻死。母亲说,这个人进入森林死了。他想在风中安静地躺在森林中,让雪花安静地掩埋他,但他没想到自己会遇到逃离的芦苇花。他救了她。但是爸爸在第二天清晨发现了它们并保存了所有。
露华从心底里恨他。如果不是他,她和恩将早已离开这里,也许他们会进入一个没有黑暗的世界。因此,一见到他,她就警惕而无聊地转过头。
小的后房间替他腾空了。她经常听到她在那个房间里和他吵架。爸爸的声音很粗糙,声音又很微弱。爸爸在一起将一只可怜的小兔子像狮子一样对待。母亲说山外的*给那个人带来麻烦,说他是个“狗男孩”。他绝望了,想死。陆华不了解人们如何成为“狗”,因为他看上去不像呵呵,他的声音也不像呵呵。似乎总是在山外发生奇怪的事情。
夜晚仍然那么长。熊油灯被他的父亲熄灭了,但是它仍然是黄色的。自从成为一个陌生人以来,我母亲的脸还没有变灰,当她独自工作时,她仍然有些mo吟。似乎她发现自己从这个人身上失去了很多幸福和快乐。但是,露华第一次听到自己的歌声时并没有流泪。她为这首歌而流泪:
鸳鸯双双,
两者都在水面上
蝴蝶是对的,
将花蜜互相摇动。
她把妈妈的黄麻绳子扎成团。她称这些颠簸为星星。她喜欢像黄色小花一样多的星星。
爸爸上山去打猎,他有时把新来的人带来。爸爸和他出去玩,总是空手,甚至连兔子都抓不到。爸爸咕unt着,愤怒地责骂了那只狗。后来,爸爸不再带他。爸爸独自出门时,他总是对她说:“别出去和你妈妈一起在家工作。”爸爸的眼睛恶意地对准了那个人。她隐约预见了父母之间的新不幸。
那天太阳太白了,爸爸出去打猎。露华在the上擦了一个熊油灯,这使他的手变黑了。母亲坐在火墙旁,茫然地思考。这时,她听到那个男人在后面的房间里打来电话:
“嫂子 - ”
娘很吃惊,她迅速瞥了一眼卢华,脸蛋不漂亮。她缓慢而轻柔地走到后屋,就像秋叶在水面上漂流。
不知何故,卢华对她的内心深感兴趣。她举起耳朵,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只隐约听到了诸如“当芦苇是白色的时候……魏美子……”之类的声音。当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白的时候,她的头发会变白吗?像童话一样?那她以前是仙女吗?她的心在跳动。她tip起脚尖,静静地走到后门的门口,静静地站在那儿听。
“后来发生了什么?”那人问。
“我,杀死,杀死他。之后,我拿起一条黄麻绳,去村子里的老槐树上吊死他。”
妈妈什么也没说。露华听到火龙呼啸,她知道外面有烟在吹。房间很热,她不敢大声喘气,她的脸像一层煤。她握紧拳头,下了很大决心,咽了咽喉。她的喉咙异常痛。
“恐怕在这一生中,我永远不会看到比这更美丽的月亮地。刺槐树的叶子在路上印出了如此多破碎而混乱的阴影,就像花朵一样。我在树上放了一根绳子,这条花状阴影中还有另外两条长条,像蛇一样摇曳和刺激。我认为绞死者的阴影会吓到很多人。我拉下绳子,将其绑在腰间。
这仍然是母亲的声音。但是鹿花听起来很奇怪。刺槐是什么?它的影子真的那么美丽吗?比他们森林里的白桦树的影子还要美丽?
“我要去哪里?尽管我杀了他,但他的身体还是被他毁了。我不能再呆在山东了。我受不了。我只是一个人逃到了东北。”
“那你为什么跟随露华的父亲?”
“当我到达这里时,没有家人。没有食物或住所。我想再次死亡。”
似乎在谈论悲伤,我母亲的声音在悲伤中哭泣:
“我拉着绳子走进了森林的深处。我不知道蝴蝶在森林中到处飞舞。它们是金黄色,蓝色,白色和绿色的。它们飞舞遍了我,然后擦了许多小翅膀我的脸,我哭了。”
“那天阳光非常好。他走下山路经过这里,当他看到我哭泣时,他问。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说,如果我杀了一个人,他将永远不会见到其他人。害怕我不会跟着他,为了生活,我用烙铁在额头上烧了两个记号,第二年的春天,我生了芦苇花,数了天,就知道芦苇花不是他的。”
妈妈叹了口气。陆华叹了口气。她非常紧张,她不知道母亲的心中隐藏着这么多秘密。
“我们两个人正在痛苦中,他们为了绝望而聚在一起。”
“嫂子 - ”
“哥哥 - ”
一切似乎都很安静。母亲停止讲话,此人停止讲话。露华抽搐地移动了双腿,泪水朦胧地晃荡着进入房间。这时,房间的门突然猛地猛撞,地面裂开了,爸爸带着冷风呼呼地走进来,被风和雪覆盖着。爸爸一定是在路上遇到了一只罕见的野兽,但是没有找到它,他的脸不满意,眼睛充满了怨恨。 Huh的额头上有一块血迹,她知道那是父亲在呼吸时留下的痕迹。她哭着拥抱。
爸爸放下the弹枪,径直走向后屋。露华觉得灾难来了。
果然,恒星相撞,撞撞,燃烧成一个大火球。母亲哭了,爸爸大喊,男人man吟着。呵呵,嗅着芦苇花的腿,悲伤地尖叫。她紧紧地拥抱着霍,并全心全意地拥抱着。不久,爸爸积极地出来了。他从地上捡起绳索,使卢华打结无数个结,然后用头和脸打卢华。
“野生物种,混蛋!”爸爸狠狠地责骂。
她在父亲的手中感觉到一些冷的星星,这些星星咆哮着许多洁白的小牙齿,将她的皮肤分开。她觉得房子要倒塌了,他们都将被压死。让我们崩溃,让我们尽快崩溃!
突然,她听到了父亲的尖叫声。她睁开眼睛,看到她的嘴是血红色的。她父亲用来打她的绳子掉在地上,她的手很血淋淋。爸爸很着急,拿着一把锋利的刀,knife地抓住霍,坐在臀部下,用双腿紧紧地抓住它。她听到它长而短的“ Aoao”咆哮。她跪在地上,拉了爸爸的脚。爸爸抬起脚,将她踢到很远的地方,将刀猛地刺入了肚子……里德跑出屋子,冲到地上。苍白的太阳哭了:
“呣-唔-”
“ U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h
“呣-唔-”
令人惊讶的安静。 s,它死了。永远闭上那些迷人的柔软的眼睛。那温柔动人的声音永远消失了。几天没有下雪了,天空又脆又冷。母亲还没死。爸爸还没死。那人也没有死。生活快死了。那天,爸爸喝了两碗酒,额头上满是汗水,然后抬起头回到山col。陆华俯身看着门,看着她的父亲从远处蹒跚走向和平的荣耀。西山沉没的落日,流着血腥的眼泪,染上了广阔的天空。
天总是向前。在母亲那里睡觉的味道总是温暖的。在这样的夜晚,一定会有好梦。森林里有一棵槐树。刺槐树的叶子就像耳朵。她衷心地抚摸着他们。天空异常晴朗,刺槐的叶子在阳光的阴影下摇曳,她在阴影下摇了摇。不久,太阳消失了,月亮升了。她似乎看到了母亲所说的美丽迷人的月球之地。她发呆,呆滞地举起手臂,像鸟一样飞翔。突然,一对棕黑色的大手抓住了她的翅膀,她无法飞行,跌倒在地。她醒了,嘴巴被毛巾堵住了,爸爸迅速用熊皮包住了她,并将其拥抱在户外。天空漆黑如墨,万物无声。爸爸把她放在地上,放火,点燃了一块白桦树皮。她看到父亲的一半脸被大火烧伤了,另一半被埋在了漆黑的夜晚。他的眼睛被火光照亮,显得如此敏锐而庄严。爸爸把白桦树皮扔进了屋子里。燃烧着白桦树皮发出的光,芦苇花在整个屋子里看到了树皮,干草,树杆和其他易燃物。她费力地从嘴里拿出毛巾,向在钉子房门口的爸爸大哭:
“黎明时再钉!黎明时再钉!”
也许她的声音太弱了。爸爸牢牢地钉在房子的门上,像猴子一样爬上屋顶,扔下几块燃烧的松树。
她听到房间里传来吱吱的声音。房间的门被东西沉闷地撞了一下。爸爸坚决地拖着她,不回头走出了山。她终于可以离开山了。但是多么不情愿出山。她用力scratch着爸爸的脸和脖子,哭了,使声音变得沙哑:
“母亲,母亲将被烧死……”
出山的路仍然在爸爸的脚下行驶。
那片林子被烧了两公顷多。爸把她送给了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头。爸结束了作为一个守林人的历史,同许多劳改犯一起去大西北的那天,她最后一次见了爸。爸望着她,贪恋地发疯地望着,抓起她的手,颤着声说:
“我跟你后爸说了,让他给你要个狗崽儿,再养个‘呣唔’吧。”
说完,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芦花木然地冷漠地看着他。接着,他费了好大力气从腰间解下一根绳子,抖抖地递给她,说她要是想娘了,就看看绳子。芦花认得这根绳子。是娘曾想用它上吊,而她用它计算过日子的。她不知道爸怎么会带出这根绳子。可惜绳子上的小星星都死了。
她十六岁,爸死了。听说他在端午节那天偷了几瓶白酒,一饮而尽。然后只身进了风沙弥漫的大沙漠,永远合上了眼睛。爸死了,她心里竟一阵轻松,她觉得这是报应。可有天晚上,她却在梦中见到了爸那棕黑色的脸。醒来时,她发觉眼角湿了。
“白老师,你快变成雪人了!”
“起来跟我们一起爬山吧!”
“要不打雪仗也行。”
那五个身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子不知怎么又跑到这来了。她们围住芦花,像五个明媚的太阳。芦花翻身坐起,喃喃地说:
“我在雪地上做了个梦。”
“是。”
“我们不去爬山了,我们也躺下做梦。”
她们一齐倒下,七嘴八舌地嚷嚷:
“我要梦笛子里吹出梨花瓣!”
“我要梦宝琴踏雪寻梅!”
“我要梦中秋节螃蟹宴!”
“我要梦雪地上升起摩天大楼!”
“唉哟,我没什么好梦的,梦周公吧!”
一串悠扬悦耳的笑声中,芦花站了起来,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笑着冲她们说:
“你们已经有梦了,还是去爬山吧。”
“我回去给你们续写‘红楼梦’。”
她沉稳地走出草甸,走进校园,走回房间。坐在桌前,她的笔竟跟得了什么神韵似的雄赳赳地走起来了:
总也忘不了娘额上那两条疤痕。呣唔曾舔舐过那里的辛酸,我曾在那里吮过娘身上那点可怜的柔情。啊,二十一岁的娘,该是个如花似玉的年龄,该拥有青春的一切。可是,她仅仅因为挨饿,揭露了大队长往家偷苞谷的事,就惹恼了他们。老实巴交的外公外婆被逼得投了井,娘也被他……我怎么会是那个被娘杀掉了的人的女儿呢?哦,我这血液不洁的痛苦的肉体!
呣唔,我的小伙伴,那寂寞的山林中,你在干什么?玩雪吗?你看到娘了么?娘被烧死时,她的脸一定是红的,头发也一定是红的,通身都该是红的。在那样一片洁净的山林中得到了庄严而又残酷的火葬,是神圣的。可这是多么可怕的神圣啊。
我从来不对人谈起爸和娘,从来不愿。死去的都死去了,新生的和存在的我,该怎样不断更生,才能创造出永恒的幸福和快乐?
窗外的雪下个不停。一个星期天就要过去了。暮色渐深。可我的心里却装着那寂寞的雪原山岭和茫茫无边的沙漠。爸虽不是我的亲爸,可我现在却这般怀念他。他那张麻坑脸,同娘留在我记忆中的灰色脸庞一样,也给我一丝苦涩的幸福。
爸,你不必在我的梦中痛苦地想抓住什么。你安详地睡吧,丰厚的黄沙将给你一个醇香的深沉的梦境。
堆雪人的女孩子去爬山了。山很高,但她们会红通通地站在顶峰的。我多想出去堆一个雪人,堆个跟我一样的女孩,让爸看,让娘瞧,让呣唔亲昵地摩挲。然后,再把娘和爸留给我的绳子,套在小女孩的脖子上,结千万颗的小星星在上面,勃发出熠熠光辉。
看来,初冬的第一场雪在今夜不会止息了。我纷乱的思绪也终于理出一个头绪,可以诉诸笔端,不停息地流了。我多希望这由雪花拥覆着的流泉,能涌到每一位相知者身边,让他们感到一丝爽意和清新。
天地融为一体。霰雪如雾,把这世界笼罩在一种苍茫而雄浑的氛围之中。
迟子建:北国一片苍茫
芦花的眼泪同窗外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
九点了,她才从俯懒的星期天的晨光中醒来。淡蓝色的窗帘不像往日那样,透着活泼热烈的亮点。芦花觉得眼前雾蒙蒙的,她马上有了一种感觉,这感觉促使她立刻翻身下床,几步奔到窗前,撩起窗帘——下雪了,果然。校园白了。那一株株独立不羁的小杨树,昨日还有飘曳在枝头的几片零星枯叶,对着深蓝色的天空默默低吟,而一夜间就不知被雪花弹拨到哪去了,断送了簌簌秋声。它们的每一根枝条每一段桠杈,都裹上了丰莹的雪絮,绒线团一般。远远一望,犹如一群美丽纯洁的小天使,唱着圣诞的歌子,飞临人间了。
天地如此和谐。芦花被眼前动荡纷扬而又宁静恬淡的雪花所渲染的氛围感动了。她觉得一颗沉重的心正在自己的身体里被爽意的雪花轻轻托起,悠游到一种清新明丽的境界中。接着,她的眼泪就晶晶莹莹,楚楚动人地扑喀扑嗒地往下落了。
雪越下越大。她穿上鹅黄色的套头羊毛衫,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俯身对着写字台上镂花褐色框架的圆镜子,点着自己的鼻子:你是个傻瓜是个小可怜儿小林黛玉。末了,把两弯淡淡的笑容装进浅浅的酒涡中,她觉得自己满足了。于是,拉开抽屉,取出日记本,嚓嚓地写起来:
昨夜梦中又见爸爸。他似乎改了嗜好,不再酗酒,样子慈祥多了。他住在一片古老而又遥远的大漠中,一个没有人烟没有鸟语的世界。他倒在地上。四面荆棘丛生,而且无限延伸,像张巨大的网,把他罩在里面了。我见他在里面痛苦地挣扎,他伸出那双棕红色的大手,一直把它们举过头顶。这双大手忽然愈变愈大,手指也愈变愈长,像两棵参天的红松,舒展着道劲的枝干,遥遥地默对蓝天。
他那双手太可怕了。他想抓住什么?是抓蓝天上的白云,还是抓蓝天?白云是虚幻的,蓝天则是虚伪的,因为它总是假借太阳才能呈现出单纯、明亮。爸爸,你不必抓它们。
醒来,下雪了。这是今冬第一场雪。我哭了。是梦的情绪的继续,还是心灵的发现,郁闷的宣泄,抑或一种天性使然?
我心亦茫然。呣唔,你能告诉我吗?
她插上笔帽,把笔塞到笔筒里。她的笔筒满满当当的,她自己也奇怪哪来这么多笔。于是,她一支支地把它们抽出来,一忽儿的工夫就淘汰了五支。笔筒宽松多了,她的心也宽松多了。宽松得她仿佛闻到了雪的醇香和呣唔身上那股令她神志恍惚、温润迷乱的气息。
娘永远都是老样子。她的脸是迟暮的黄昏。她的额头有两条深深的褐色疤痕,好像那上面终年滑行着雪橇。呣唔曾多次攀援在她的身上用粉红色的滑润的舌头去舔那疤痕里的风尘。呣唔的眼里浸着泪,而娘眼里却永远是雾,雾后面的眼睛,永远都不见光彩。而呣唔和天上的星星,却永远都有爱动的眼睛。
她七岁,是娘告诉她的。有次爸在大雪纷飞的时刻,挑一副担子,下山了。她和娘天天拾柴。那时,她第一次感觉到,人比小鸟的嗓子要好,娘唱的歌儿她听了会哭会笑。
一朵花来开崖畔嘞,
一条路来通四方哟。
花谢落尽深谷里嘞,
四处无路走天涯哟。
她脸上的黄昏越来越浓。极目四方,树静风静雪也静。她哭得抽抽咽咽的,娘叹口气,拉着她朝家走。她没有听够那歌,直至今天。
爸挑回了一担东西。花的布、红的头绳,这是给她的。还有一挂小花炮。她知道,要过年了。娘告诉她,她七岁了。她不懂七岁是什么,问娘,娘答:“是长大了。”长大了是什么样儿?她想象不出。辫儿长了,娘给她盘在头上,像只小黑蝴蝶。爸满脸的小坑,像片洼地,她想象着用小米粒把它们填平。那样,爸的脸就不会这般丑陋难看。芦花习惯了安静和逃避,从她记事时起,爸和娘说起话来就总是别别扭扭的。娘顺从地流泪,后来泪也没了。她不愿意看见娘受爸的气。所以,只要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惴惴地逃开。
“嗯,山外闹事呢。”爸说。芦花刚要离开,听了这话,忍不住停了脚,听着。
“闹什么事呢?”娘轻声地问。
“抓人游街,厉害着呢。满大街都是小青年,男男女女的,要*了。”
“唉,世道要变了。”娘叹口气。
空气凝滞,芦花的心也凝滞了。她多想知道山外的事啊。娘说,她再长几岁,就送她出山。娘还说,山外的人都很野,很坏,怕她受气。她出过山,那是爸告诉她的。她两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烧得肉皮直烫手,爸送她出山,医好了。可惜她不记事。
山外是什么样呢?
爸和娘见她愣着偷听,都不吱声了。
爸问:“芦花,你在听啥?”
“听风叫。风刮得那么厉害,呣唔会冻出鼻涕吗?”她的眼泪直打转,她努力噙着。
“呣唔?”爸的麻坑脸一皱,像个糠菜团子一样。
“那条狗。”娘赶紧应道,“芦花早就叫它‘呣唔’了。”
“呣唔,呣唔是个什么呢?”爸的两道眉拧在一起,像条青蛇一样的弯着。芦花吓得打着哆嗦,小心翼翼地说:
“呣唔,是能干活的意思。”
“哼,倒鬼道。”爸恼怒地一笑,不再追问。
哦,呣唔!芦花奔向户外,风雪马上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揉着,揉哭了。
校园的一片洁自上,不知何时点上几个红点。五个女孩子正在堆雪人。雪人堆得又高又胖,敦厚而又明艳。其中有一个女孩子不满意雪人的鼻子,用纤纤素手去整容,结果又不对了另一个女孩的心思,于是,她们就嬉笑着扭打在一起。其他三个女孩子也不甘寂寞,纷纷参战。转眼间,雪人就崩溃了。她们笑倒在雪地上,开成五朵梅花,灿灿生辉。而天空,仍然无语悠扬地洒着雪花,敛声屏气地得意地吻着她们的睫毛、鼻子、嘴巴和急剧起伏的胸脯。芦花看到写字台上的电子台表正显示着11:32。她穿上杏黄色的羽绒服,戴上白色的绒线帽、白色的围巾和白色的棉线手套,锁上房门,匆匆地穿过昏暗幽深的走廊,走到校园。
好舒畅好精神。浩渺而灵性的宇宙垂着巨大的由雪花勾勒而成的屏风,轻纱一般潇潇洒洒地飘扬。而雪花轻轻磨擦时发出的柔婉的声音,又充盈在这屏风的每一间空隙里,让人想到传说中的能歌善舞的仙女。芦花缓缓地举着步,好像不忍心踏乱这丰厚丰实的洁白似的。那五个堆雪的女孩子觑见了她,一呼而应地纷纷立起,互相吆喝着嗔怪着继续堆起雪人。芦花递给她们一个笑,一直朝校园外走去。走过居民区,走过草甸,走到山下。
仿佛又是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刻。她坐在矮矮趴趴的小屋子里,怀里跳跃着许多难耐的寂寞和由寂寞而生出的苦苦憧憬。
一根绳子,黄麻搓成的,可结实呢。听说这绳是娘的,现在用来捆柴。芦花把绳揽在胸前,坐在地火龙前打结。爸上山撵孢子去了,娘蹲在灶前用小灰鞣熊皮。前天,爸打死了一头大黑熊。娘说,能值很多钱。她不知道钱是什么。
她打了一个结,比一比长短,不满意,又解开重打。终于,反复几次,她在绳上打了两个结。绳子被分成了三段。
“这是上午。”她比划着上段,自言自语地说。
“下午在这。”她又神了神两个结中间的一段绳子。
“这个长长的,是晚上。”说完,她叹口气,支着下巴想什么。
“芦花,好好的绳子系上了疙瘩做啥?”
“我分日头呢。”她看着娘,低低地说。娘把熊皮铺到地火龙上,也叹了口气。
天天晚上炕都烫手。爸点着熊油灯喝酒,让她快上炕睡。她乖乖地脱光衣服,扯着被躺下。爸一喝上酒,脸上的肌肉就松弛了,那小麻坑似乎也小了许多。跟娘说起话来,口气也温和多了,温和得就像春风舔抚着残雪消融的土地。娘挨到她身边,轻轻地拍她。她眯着眼,可并未曾睡着。她感觉到熊油灯昏黄的火苗在颤颤耸动。爸身上的那股酒气像一把银针,扎得她难受。不一会儿,爸喝完了酒,“嗯嗯啊啊”地清理着鼻子和嗓子,出外解手回来,吹了熊油灯,摸摸索索地上炕了。窗子在夜晚时放着棉帘子,屋里死一般的黑,什么也看不见。芦花害怕极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黑苍蝇,又小又丑,可却没人管她。爸把娘扯过去了,她听到爸嘴里呃呃地叫着,娘则迟缓地应着,她感觉出爸和娘这一时刻是融为一体的。她希望他们永远这样,尽管她内心还不免恐惧。
噼啪噼啪噼啪,爆竹响了。门房里煮肉的香气被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取代了。屋里多了一盏熊油灯,两团火苗烧得生气勃勃。她穿上新衣,扎上红头绳,看着爸和娘往松木桌上端年饭。
她走出屋。寒风像小叫驴一样,一声比一声急,无边无际的茫茫林海回响着这尖厉刺耳的叫声。天上少了月亮,只有几颗孱弱的小星,在黑沉沉的天幕上打摆子。呣唔倚在她身边,安静地,若有所寻地,同她一样望天。
她望不见一条出山的路,爸每次下山,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每次回来,又都是悄悄的。她曾爬到家后面那个很高的山头上,希望找到一条路。然而,山那面仍然是山,山的那面也仍然是山。她内心绝望得要命,孤独得要命,虽然她那时仅只七岁。她跪在山顶上,哭得脸色同雪一样白。她已习惯了冒出一滴泪,就默默抹掉一滴泪。最后,是爸把她抱回去的。爸没有接她,但那脸却狰狞极了。她再也不敢寻找出山的路。
“芦花,你在望啥?进屋吃年夜饭了。”娘过来喊她。她感觉到娘的手烫在她冰凉的脸蛋上,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娘,为什么要冬天过年呢?”
“冬天清闲、干净。”
“冬天冷!”她反驳着娘,蹲下身子,紧紧地搂着呣唔的脖子,嘶嘶地磕牙。
“娘在家过年,是不冷的。”
“娘的家在哪?”
“娘没有家。芦花,快进屋,给你爸磕头拜年。”
她被娘扯进屋里。爸已经等急了,浑身上下都在不安地骚动。娘把几块狍子肉分给呣唔,让它到墙角去消受。芦花给爸和娘磕了头,拜了年。可她却没有吃年夜饭。她说牙疼,肚子疼。爸显然为此不高兴,眼睛瞪着娘,好像是娘怂恿芦花装病似的。末了,他摸了摸芦花的额头,摇头讪笑一声,忽然间从腰上扯下皮带,劈头盖脸朝娘的身上抽去。娘不躲闪,也不哭,两盏灯都被爸抽灭了,屋子顷刻变成一口枯干了的深井。芦花不敢哭,不敢叫,她张着嘴,摸索到地上,摸索到呣唔,又由呣唔带着摸索到屋门,出去了。星光漏进屋子,爸住了手。
呣唔显示了它的强悍、勇敢和敏锐。这是一条高大而健壮的狗。它的毛是以橙黄为主,嘴巴、脑门和脖颈却是雪白的。它的耳朵肥面宽大,并不立起,只是俯贴在脑袋两侧。这样,就更突出它那双乌蓝的眼珠。爸打猎时,总是带上它,好几次,它都从死神手中把爸夺回来。可是爸对它并不十分喜欢,有次喝醉了酒,竟然一边唔噜着什么歌子一边往它的脑袋上撒尿。呣唔发疯地扑向爸爸,吼着,露出一排犀利而洁白的牙。她真希望它冲他的裆间咬一口。爸仓皇着提起裤子,酒被吓醒了大半。那次,芦花觉得开心极了。她把呣唔领到山泉边,把它的脑袋按在清冽的水中,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用野花编了个花环,套在它脖子上,让它驮着自己跑。呣唔跑得飞快,她趴在它脊梁上,两手揪着它的耳朵,一边笑一边深情地唤它“呣唔,呣唔”。正在兴头,爸撞见了,他狠狠地喝住呣唔,骂芦花:
“骑狗烂裤裆,看看你的裆!烂没烂,小狗东西!”
呣唔好像早就有了准备,一出门,就驮着芦花往密林里跑。夜黑极了,风把树枝抽打得“吱吱”直叫。芦花根本不去想她走后爸会怎样对待娘,会打死她么?她只想跑,不知会逃到哪里。反正,她不希望再看见爸和娘,不希望再听到爸终日的叱骂,也不愿意闻爸那麻坑脸里终日溢出的酒气。她一定要逃出去,她相信呣唔会把她带到一个美好的地方。
芦花淌着泪,已经毫无知觉了。手、脚、脸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没有戴棉巴掌和兔皮围巾,脚上也只蹬着双毡袜。她听见呣唔怪可怜地“呼啸呼哧”直喘,她多想下来走一走,让呣唔歇一歇呀。可是她一点也不能动了。
她抬头望了一下天,发现所有的星星都齐心协力地跟着他们跑。她哭得轻松了。
雪下得有滋有味,放荡不羁。芦花的身上沾满了雪花。她呼出一口气,伸出舌头,让雪花在音面上一点一点地消失,然后再把这清清水滴滋润到喉咙。
呣唔忽然停下来了。它一边长一声短一声地濒临死亡一般地急喘气,一边挫着身子吠叫。芦花知道它要累死了,她歪着身子,想下来。可她的腿却木木的。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了。天仍然阴森森的,冷风不留情面地刮着,还时时弄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她第一次觉得黑夜是这般漫长可怕。她忽然很想娘,也想爸。后来,什么也不想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呣唔把她掀到雪窠中,朝四五米远的地方扑去。
隐约中,她见呣唔撕扯着一个黑东西。那黑东西先是在雪地上蠕动,后来慢慢直立起来,压向呣唔,像棵遭雷劈的大树一样。她大叫一声“呣唔”,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手、脚都丢了,浑身空空荡荡的,眼前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雾。这雾浓极了,像烟,呛得她怎么也睁不开眼。后来,她醒了。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爸那张麻坑更深了的脸,好像那脸刚刚遭过一场虫灾。她望娘,娘的头发是灰的,脸是灰的,嘴唇是灰的,眼睛是灰的,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灰色的:“到、底、还是,还是、过来了。”娘的眼泪落下来了,也是灰色的。她仍然觉得浑身都空,好像五脏六腑都被人挖走了,什么也没有了,她动弹不得。
天阴着,朦胧的太阳隐在灰蒙蒙的云烟雾气中。
她总算活过来了。她怯怯地没有力气地问娘:“我的头发变灰了么?”
“没有,芦花,你的头发还跟熊皮那么又黑又亮。”
“呣唔,它被一个黑东西、黑熊、给压死了。”她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了经过,抽搐着嘴,哆哆嗦嗦地说着。她想哭,可眼泪却出不来。
“呣唔没死,好好活着呢。”娘回过头,一声一声地唤着,“呣唔呣唔呣唔— —”
听到召唤,它敏捷地蹿进屋来,灵巧地把前爪搭在芦花肩头,头俯视着芦花,伸出舌头一心一意地舔她的额头和脸。她觉得眼角又温热又滋润,觉得空空的躯壳里有一股清清的小溪淌过,琮琮琤琤的。她到底哭出来了,哭得像晴天小雨,清新而又舒畅。
“她可以起来了么?”
“还得再躺躺。”爸跟谁说话?芦花循声望去,见一个和他们一样有鼻子、嘴巴、眼睛、耳朵的人,正神话般地站在她面前。她吓得浑身一悸。除爸和娘外,在她的意识中,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在这儿。她想起了娘讲给她的许多故事,她更加迷惑了。也许这是一个会吃人的人,你看他不是张着嘴么?他的牙怎么跟桦树皮一样白?爸和娘的牙怎么就像黄黏上呢?她闭上了眼睛,她感到太阳穴疼极了。炕上有一股潮湿的土气,由于炕烧得太热,娘在炕上洒了水。她闻着这气息,慢慢地又睡了。
雪仍在飞扬跋扈地下着。苍黑色的大门完全被雪花漂白了。芦花站得腿酸了,她就势仰卧在地上。天好像十分十分的远,又好像这般这般的近。她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中已经变成了一朵雪花,融在其中,正欲缓缓慢慢地升腾起来。
她很快好了。能撕扯狍肉吃,也能和呣唔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嬉戏了。那个新来的人对她很好,给她叠纸飞机和轮船,只是也常常阴着脸。他的脸如雪野一般光滑白净,眼睛不大,但很柔和,跟呣唔待她的眼神一样。听娘说,那天她幸亏了这个人,不然就会冻死了。娘说这个人为了死才进这片林子的。他原想静静地躺在风中林中,让雪花悄悄地埋葬了他,可不料他遇到了外逃的芦花。是他救了她。而爸在第二天凌晨寻来,又把他们都救了。
芦花从心底里怨恨他。如果不是他,她和呣唔现在早已离开了这里,说不定到了一个没有黑暗的世界去了呢。所以,她一遇见他,就警觉而又厌烦地扭过头。
小后屋腾给他住了。她常常听见爸和他在那屋里争论什么。爸嗓门粗极了,他的嗓音又弱极了。他们在一起,爸就像一头狮子对待一只可怜的小兔子一样。娘说,山外闹事,闹到那个人身上了,说他是“狗崽子”。他走投无路,想死。芦花不懂人怎么会成了“狗崽子”,因为他的长相不像呣唔,发声也不像呣唔。看来,山外是总出希奇事的。
夜还是那般长。熊油灯也不知被爸抽灭了多少盏,却依然闪着黄澄澄的光。自从来了陌生人,娘的脸不那般灰了,她一个人干活时,还低吟着小调儿。好像她从这个人身上找到了自己曾经丢过的许多幸福和快乐。不过,芦花不像第一次听娘唱歌时爱掉眼泪了。她没有眼泪为这样的歌儿去洒:
鸳鸯双双,
双双水面上,
蝴蝶对对,
对对摇花蜜。
她把娘的那根黄麻绳系满了疙瘩。她把这些疙瘩叫做星星。她喜欢星星如小黄花一样繁多。
爸上山打猎,带着呣唔,有时也带上那个新来的人。爸和他出去回来,总是两手空空,连个兔子都套不着。爸嘟噜着脸,气哼哼地骂狗不中用。后来,爸就不带他去了。爸自己出门时,总是对她说:“别出去跑,跟你娘在家干活。”爸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瞄着那个人。她隐隐地预感到爸和娘之间又发生了新的不快。
那天的太阳白得耀眼,爸出猎了。芦花在炕上擦熊油灯,弄得手黑渍溃的。娘在火墙边坐着,呆呆地想什么。这时,她听见那个人在后屋唤:
“嫂——子——”
娘一惊,迅速地看了芦花一眼,脸色不大好看。她向后屋走去,步子又缓又轻,像秋叶在水上漂泊。
不知怎的,芦花的心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竖着耳朵,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她只隐约听到类似“芦花白时……苇眉子……”等等一句半句的话。她不知自己怎么还有白的时候,是头发曾经白过吗?像仙姑一样?那她曾经当过仙人了?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了。她蹑手蹑脚地下地,悄悄地绕到后屋门口,默默地立在那儿听。
“后来呢?”那人问。
“我、杀、杀了他。完后拿根黄麻绳到村头的老槐树下,想吊死。”
娘不说了。芦花听见地火龙呜呜直响,她知道外面在刮烟泡。屋子里非常热,她又不敢大声喘气,脸上就像下了一层火炭。她攥紧拳头,下了很大决心,才咽进喉咙一口唾沫。她的嗓子眼儿分外地疼。
“只怕这辈子我再也见不着比那还美的月亮地了。老槐树的叶子在路上印下了那么多碎碎乱乱的影子,花似的。我把绳子搭在树上,这花似的影子里就多了两道长条,摇摇摆摆的,蛇一样地疹人。我想吊死的人的影子会吓坏许多人的。我就拽下绳子,系在腰上,跑了。”
这仍然是娘的声音。可芦花听起来却陌生极了。槐树什么样?它的影子真的那么好看么?比他们林子中白桦的影子还美?
“我往哪跑呢?虽说杀了他,可我的身子已经被他糟践了,我不能在山东呆下去了。我受不了。我就一个人逃到东北来了。”
“那你是怎么跟了芦花她爸?”
“我到了这里,一个亲人也没有。没有吃的,没有住的。我又想死了。”
好像是说到伤心处了吧,娘的声音带有忧怨的哭腔了:
“我拿着那根绳子,走进了林子深处,我不知道林子里到处都飞着蝴蝶。它们有金的,有蓝的,有白的,还有绿的,飞了我一身,那么多的小翅膀蹭我的脸,我哭了。”
“那天的太阳很好,他下山经过这儿,见我哭,就问了起来。我就都说给他听了。他说我杀了人,就永远不能见别人了。他怕我不跟他真心过日子,就用烧热的铁条在我的额上烫了两道印迹。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生下了芦花。我一算日子,知道芦花不是他的。”
娘叹了口气。芦花也跟着叹了口气。她紧张极了,她不知道娘的心里藏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们两个都是为着走绝路碰到一起的苦命人哇。”
“嫂子——”
“兄弟——”
似乎一切都静了。娘不再说话,那人也不再说话。芦花痉挛地移动着双腿,泪眼朦胧地往屋里晃。这时,房门忽然间山崩地裂地响了,爸裹着一身风雪,寒气萧瑟地进来了。爸一定是在路上遇上了名贵野兽,而又没能猎获,一脸的不满,满眼的怨愤。呣唔的脑门上溅了一片血迹,她知道那是爸在它身上撒气时留下的痕迹。她哭着抱住呣唔。
爸扔下猎枪,直向后屋走去。芦花感到有大祸临头了。
果然,星星撞在一起,砰砰砰砰地乱响,烧成了一团大火球。娘哭,爸吼,那人呻吟。呣唔嗅着芦花的裤脚,哀哀地叫着。她紧紧地搂住呣唔,用全身心搂住它。不久,爸气势汹汹地出来了,他从地上拣起那根让芦花系了无数个疙瘩的绳子,劈头盖脸地朝芦花打去。
“野种,杂种!”爸骂得好凶。
她感到爸的手里攥着一把寒星,星星龇着许许多多的小白牙,咬得她皮开肉绽。她觉得屋子要坍塌了,他们都将被压死。坍了吧,快坍了吧!
突然,她听到了爸一声惨叫,她睁开眼,见呣唔满嘴血红,爸用来打她的那根绳子落在地上,手上血肉模糊。爸急了眼,操起一把锋利的尖刀,踉踉跄跄地抓住呣唔,把它坐在屁股下,用双腿死死地夹住它。她听见它长一声短一声地“嗷嗷” 吼叫。她跪着爬过去,去扳爸的脚,爸抬起脚将她踹出老远,狠狠地将刀剜进它的肚子里……芦花跑出屋子,一声一声地冲着要坠到地上的苍白的太阳哭喊:
“呣——唔——”
“呣唔——呣唔——呣唔——”
“呣——唔——”
出奇的宁静。呣唔死了。永合了那双迷人的柔和的双眸。永逝了那温存感人的声音。一连几天都没下雪,天嘎吧嘎吧的脆生生的冷。娘没死。爸没死。那人也没死。生命在残喘不息。那天,爸喝了两碗酒,额上淌着热汗,背起呣唔,向山坳去了。芦花倚在门口,远远地望着爸步履蹒跚地走向一片宁静辉煌之中。西山沉沦的落日,四溅着血一般的泪珠,把博大的天宇点染得壮丽无比。
日子总是向前过着。倚着娘睡觉的滋味永远是温暖的。在这样的夜晚,总要有好梦可做。山林里多了一棵老槐树。老槐树的叶片像呣唔的耳朵。她尽情地抚摸它们。天空格外晴朗,槐树叶在日影下婆娑涌动,她在影儿上面摇来晃去。不久,太阳消失了,月亮升起来了。她好像看到了娘说过的那片美丽迷人的月亮地。她神志恍惚起来,飘然地扬起双臂,鸟一样地飞起来。忽然,一双棕黑色的大手扯住了她的翅膀,她飞不起来了,“咚”地落到地上。她醒了,她的嘴被毛巾堵塞住,爸麻利地用熊皮包着她,抱她到户外。天漆黑如墨,万籁俱寂。爸把她放到地上,打着火,点燃一块桦树皮。她望见爸的脸一半被火光映得猩红,一半则被暗夜深埋着。他那被火光映照着的眼睛,显得那么凌厉威严。爸将桦树皮扔进屋里。芦花借着桦树皮燃烧时的一束光亮,看到屋地上遍布着树皮、干草、树桠等易燃的东西。她吃力地掏出嘴里的毛巾,声泪俱下地冲正在钉屋门的爸喊:
“天亮了再钉吧!天亮了再钉吧!”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微弱了。爸坚决地钉死了屋门,又猴一样地爬上屋顶,扔下几块燃烧的松明。
她听见屋里传出吱吱啦啦的声音。房门被什么东西捶得闷闷地响。爸毅然拖起她,头也不回地朝山外走。她终于可以出山了。可是她又多不愿意出山啊。她使劲地抓挠爸的脸和脖子,哭得嗓子都哑了:
“娘、娘会被、烧死的……”
出山的路却依然在爸的脚下驶过。她回过头,望见他们的屋子已经变成了一团大火球,灿灿爆燃着。这火球像黄昏的落日,沉在黑黝黝的山林中,又像一轮朝阳,冉冉地欲从林中升起。爸走不动了,将她扔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在雪中,耸着肩哭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爸哭。
那片林子被烧了两公顷多。爸把她送给了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头。爸结束了作为一个守林人的历史,同许多劳改犯一起去大西北的那天,她最后一次见了爸。爸望着她,贪恋地发疯地望着,抓起她的手,颤着声说:
“我跟你后爸说了,让他给你要个狗崽儿,再养个‘呣唔’吧。”
说完,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芦花木然地冷漠地看着他。接着,他费了好大力气从腰间解下一根绳子,抖抖地递给她,说她要是想娘了,就看看绳子。芦花认得这根绳子。是娘曾想用它上吊,而她用它计算过日子的。她不知道爸怎么会带出这根绳子。可惜绳子上的小星星都死了。
她十六岁,爸死了。听说他在端午节那天偷了几瓶白酒,一饮而尽。然后只身进了风沙弥漫的大沙漠,永远合上了眼睛。爸死了,她心里竟一阵轻松,她觉得这是报应。可有天晚上,她却在梦中见到了爸那棕黑色的脸。醒来时,她发觉眼角湿了。
“白老师,你快变成雪人了!”
“起来跟我们一起爬山吧!”
“要不打雪仗也行。”
那五个身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子不知怎么又跑到这来了。她们围住芦花,像五个明媚的太阳。芦花翻身坐起,喃喃地说:
“我在雪地上做了个梦。”
“是。”
“我们不去爬山了,我们也躺下做梦。”
她们一齐倒下,七嘴八舌地嚷嚷:
“我要梦笛子里吹出梨花瓣!”
“我要梦宝琴踏雪寻梅!”
“我要梦中秋节螃蟹宴!”
“我要梦雪地上升起摩天大楼!”
“唉哟,我没什么好梦的,梦周公吧!”
一串悠扬悦耳的笑声中,芦花站了起来,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笑着冲她们说:
“你们已经有梦了,还是去爬山吧。”
“我回去给你们续写‘红楼梦’。”
她沉稳地走出草甸,走进校园,走回房间。坐在桌前,她的笔竟跟得了什么神韵似的雄赳赳地走起来了:
总也忘不了娘额上那两条疤痕。呣唔曾舔舐过那里的辛酸,我曾在那里吮过娘身上那点可怜的柔情。啊,二十一岁的娘,该是个如花似玉的年龄,该拥有青春的一切。可是,她仅仅因为挨饿,揭露了大队长往家偷苞谷的事,就惹恼了他们。老实巴交的外公外婆被逼得投了井,娘也被他……我怎么会是那个被娘杀掉了的人的女儿呢?哦,我这血液不洁的痛苦的肉体!
呣唔,我的小伙伴,那寂寞的山林中,你在干什么?玩雪吗?你看到娘了么?娘被烧死时,她的脸一定是红的,头发也一定是红的,通身都该是红的。在那样一片洁净的山林中得到了庄严而又残酷的火葬,是神圣的。可这是多么可怕的神圣啊。
我从来不对人谈起爸和娘,从来不愿。死去的都死去了,新生的和存在的我,该怎样不断更生,才能创造出永恒的幸福和快乐?
窗外的雪下个不停。一个星期天就要过去了。暮色渐深。可我的心里却装着那寂寞的雪原山岭和茫茫无边的沙漠。爸虽不是我的亲爸,可我现在却这般怀念他。他那张麻坑脸,同娘留在我记忆中的灰色脸庞一样,也给我一丝苦涩的幸福。
爸,你不必在我的梦中痛()苦地想抓住什么。你安详地睡吧,丰厚的黄沙将给你一个醇香的深沉的梦境。
堆雪人的女孩子去爬山了。山很高,但她们会红通通地站在顶峰的。我多想出去堆一个雪人,堆个跟我一样的女孩,让爸看,让娘瞧,让呣唔亲昵地摩挲。然后,再把娘和爸留给我的绳子,套在小女孩的脖子上,结千万颗的小星星在上面,勃发出熠熠光辉。
看来,初冬的第一场雪在今夜不会止息了。我纷乱的思绪也终于理出一个头绪,可以诉诸笔端,不停息地流了。我多希望这由雪花拥覆着的流泉,能涌到每一位相知者身边,让他们感到一丝爽意和清新。
天地融为一体。霰雪如雾,把这世界笼罩在一种苍茫而雄浑的氛围之中。
昨晚我在梦中再次见到父亲。他似乎改变了爱好,不再喝酒了,看上去更加友善。他生活在一个古老而遥远的沙漠中,这个世界没有人和鸟。他跌倒了。荆棘从四面八方生长,无限延伸,就像一块巨大的网罩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他在痛苦中挣扎,他伸出棕色的大手,将其放在头顶上方。突然,这些大手变得越来越大,手指越来越长,就像两棵参天的红松树,伸展着倒进的树枝,静静地面对着蓝天。
他的手很糟糕。他想抓住什么?是捕捉蓝天还是蓝天上的白云?白云是虚幻的,而蓝天是虚伪的,因为在太阳的幌子下,它总是显得简单而明亮。爸爸,你不必赶上他们。
醒来,下雪了。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我哭了。它是梦想的情感的延续,灵魂的发现,沮丧的宣泄还是一种自然的延续?
我的心也无所适从。恩,你能告诉我吗?
她戴上帽子,将笔插入笔筒。她的笔架已满,她自己想知道哪里有这么多笔。因此,她一一淘汰了他们,并在短时间内淘汰了五个。笔筒要松得多,而她的心脏要松得多。她是如此的松散,似乎闻到了雪的醇香和呼吸的气息,使她昏昏欲睡,温柔而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