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散文:中秋节
中国人早就注意到月到中秋有超乎平常之明,并产生心灵的感应。周人会在中秋举行仪式,以祭月迎寒。至魏晋以后,中国人兴赏月,唐人更是流行。也是从唐开始,中国人有了中秋节,千年既久,到现在已经成了传统和习惯,祭月也演化成为赏月,这标志着人从对月之崇拜发展到对月之审美。
祖父所主导的一次中秋节,留在了我儿时的记忆中。那天晚上,雨过云开,有月忽出,自行于天。院子种合欢树、桐树、德国槐树,枝繁叶茂,互相交错,荫庇甚大,遂只有庭中檐下干爽,月光透明。祖父净手整衣,搬出一张宽且矮的条桌,放在檐下庭中,并用瓷盘一一陈以石榴、柿子、月饼等果品祭月。我的祖父1973年西归,在他生前数年再未祭月。那次仪式虽然简陋,但它所传递的信息却自古而来,印象不可磨灭。
农历八月十五,三秋之半,依长安风俗,这天下午靠近黄昏之时,每户必烙月饼。这是主妇的事,在我家当然是我母亲的事。为了使月饼好吃,母亲要给面里放芝麻,往馅儿里加捣碎的核桃仁,也会加红砂糖或白砂糖,这种月饼是甜的,我等小孩特别喜欢吃。烙月饼要用雪蒿,是生长于土坎上或田垄上的一种野菜。掘雪蒿往往是我的'活儿。有时候中秋节会下小雨,天地迷茫,我也不推辞,出门,出巷,出村,在地里采一把跑回去交给母亲。月饼会做一个大的,直径大约一尺半,做几十个小的,直径大约一寸半。大月饼和小月饼都贴雪蒿,一是装饰,二是提味。雪蒿一经锅炕,叶茎便绿淡黄渲,脆感毕现。
月饼在长安谓之团圆馍,因为中秋节也就是团圆节。八月十五夜,一边赏月,一边吃团圆馍,其乐融融。然而这一天也总有人在外羁旅,不能返乡而聚。不要紧,当给在外之人留下大团圆馍的一角,并留下几个小团圆馍,等其回家吃。全家有多少个人,便切大团圆馍为多少块,一人一份,不过当在中秋节以后食之,八月十五夜所吃的是小团圆馍。有一年中秋节,我父亲正在西府的扶风县做宣传工作,数月不归,属于他的那一份大团圆馍夹在几个小团圆馍之中,一直挂在厢房,也就是父母卧室的墙上。怕我偷吃,母亲故意将其高悬。
母亲烙好月饼后会将它们放在一个簸箕里,并置之于方桌或条桌上供一会儿,而后才把小月饼拿给祖父祖母和孩子们。大月饼继续供着,到第二天才收起来切成块儿。也许如此供一会儿,也具祭月的意思吧,然而总之是敷衍塞责了。到了我这一代,就连母亲都不如了。祖父是清人,母亲是民国人,我是*人,三朝巨变,在中秋节的规矩上,母亲不胜祖父,我不胜母亲,我的儿女更不胜吾。文化之变迁,文化在中秋节之衰,观之显矣!今之人,只剩下送月饼和吃月饼了。
在唐长安,赏月显然是一种盛举,充满了雅意。道士有传,唐玄宗曾经由天师引领进广寒宫,见宫娥,闻仙乐,流连忘返,并获得灵感,作霓裳羽衣曲。这显然是传说,不过唐玄宗携杨贵妃赏月无假。为延长赏月时间,唐玄宗尝令工匠在太液池西岸筑赏月台。所选地址甚佳,可惜安史之乱爆发,赏月台只建了半截。皇帝喜欢赏月,诗人也就喜欢。他们所去之地,往往是曲江池之岸、杏园之边,三五成群,彼此激发,遂多咏月之篇。有一年过中秋节,唐僖宗吃月饼,喜其油酥,十分之香。恰闻有进士在曲江开宴,便下诏御膳房包以红绫,送月饼给进士。月饼初入史书,大约便由于此事。
中秋节除赏月之外,也赏桂。目遇之,月光明,鼻嗅之,桂花芳,又有耳闻之,丝竹幽,真是何等趣味!当然还有故事,凡古贤者所创作的“嫦娥奔月”“蟾蜍变玉兔”“吴刚伐桂”,甚至“朱元璋以月饼递送起义情报”,都会在中秋节讲一讲。明清以来赏月,也会猜涉月谜语。“长安一片月,打一小说人物,经猜是秦明。”不是很有意思吗?这给中秋节增加了新的文化元素。
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苏东坡的中秋节是在密州一个超然台上过的。有朋友陪伴,自夜至天亮豪饮,大醉。7年不见其弟,由衷怀念。缘于此,苏子作词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中国咏月之文章汗牛充栋,苏子中秋节之词空前绝后了。
没有理想的生活,就不会在生活中审美,也不会使生活艺术化。中秋节对月之审美,显然是古人生活艺术化的表现,遗憾今人的中秋节,重以物质,轻以精神,或者说是生活粗鄙化,甚至退化了吧!